钝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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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友吧第1章 东菊的别离
因为不够聪明,只好慢慢领悟。
——汪洁洋
谨以此书
献给我遇见、爱过的每一位你。
东菊的花语是淡然别离,隐者正是手捻这枝小菊,目送暮色渐浓的远山。
却来观世间,犹如梦中事;水珠不沾荷,执着不见智。
1
晨起,暴雨便吃紧。
这场雨已下了月把光景,时紧时疏,却就是不歇气。
天边,云层流转,掠过山脉,虽背负厚重的水滴,却婀娜飘逸。
风,从海面兴起,骤然变幻出玄妙的舞步,进入大陆便恣意起舞。
木质钟楼屹立百年,白蚁啃得本就朽了,这般风雨,身子一歪倒了下来。檐下鸟儿饥肠辘辘,忍不住啁啁哀叹。香客也不肯冒雨上山,往日烟火鼎盛的禅寺略显寂寥。
雨虽恼人,空气却分外清甜,庭院中几丛毛竹翠绿得热闹,簇拥着那三株杏树,甚是繁茂。
汀澜山云顶禅寺住持释介大师的早课,被慌张闯进的净尘打断:
“不好了!又流泪了!”
净尘扑跪在蒲团上,面色惨白。释介闻言赶快睁开双眼,抚念珠的手指微微颤抖,顷刻间冷汗就出来了。
屈指算来,距汀澜山云顶禅寺正殿的佛祖真身首次流下血泪,已有20载。
20年前的那夜释介记得真切,好一场狂风大作,豪雨倾盆,天与地混沌不分,遍地鬼哭狼嚎!清晨,当值小僧打开大殿之门,直惊得跌坐在地上。
一夜间,高达11.99米,重100多吨,本是坐北朝南的佛像竟然反转了180度,成了坐南朝北!
这真是旷世奇闻!
更匪夷所思的是,佛像的双眼竟然流出两条血泪!
天象异动,佛像反转,真身泣血,必有大灾降临!
释介的心揪了起来,佛门清净,劫数必出于俗世。
汀澜地处南海之滨,多台风海啸,百姓世代渔鱼为生,故遍尊定海诸佛以佑平安。如今天雨成灾,佛祖掩面泣血,民以何依呢?
上次幸得神明点化,未酿大祸,不知此次能否逢凶化吉?
所幸这次佛像并未反转,不过,业孽一日未尽,终不能圆满。
释介命人紧闭寺门,率一众僧侣沐浴焚香,诵读《大悲咒》和《地藏菩萨本愿经》。只见汉白玉的佛祖真身面朝南海,法相端庄,然而目光郁柔,一条浅浅的血泪痕,似有似无挂在颊上。
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
释介叩拜,祈求明示……
2
雨季结束,城市焕然一新。
摩天大楼的霓虹煽情地跳跃,炫耀着大都市的繁华。
和别处一样,地球上唤作人类的物种,占据了大气层最底层的空间,用混凝土和钢铁铸成可以住的格子和会跑的盒子,终日游荡在纵横的街道、密集的立交桥上,彼此并不熟悉,却共享“菲城”这个别致的名字。
菲城,是个有故事的城市——
经济特区,隶属澄洲省,比邻港澳,远眺宝岛。古往今来,航运便利,物产丰饶,使得菲城欣欣向荣,成为著名的贸易中心和旅游城市。
这片海域在大陆的最南端,温和的海水孕育出四大名产,分别是青蟹、大蚝、对虾和石斑鱼,个大饱满,滋味鲜甜,是大自然最珍贵的馈赠。
菲城市区居于汀澜山脚,绿荫如盖,环抱一方海湾,天水相接,更披扯一条绵延无尽、细腻松软的白色沙滩,历史上曾以“水晶海浪”美名于世。
菲城的街道也很有特色,东西向以树命名,南北向以花命名,街道两边栽种与路名相同的花木,使得整个城市极富诗意,真真雅致如南海仙女。
上天对菲城湾的眷顾可还没有结束呢,这里还是赏潮的绝佳地点,每年六七月份,可尽情领略“后潮推前潮,大潮叠旧潮”的“潮中潮”美景,那真是气势磅礴,令人啧啧称奇。
虔诚的信徒更视菲城为圣地,汀澜山上的云顶禅寺历经千年,香火仍旧十分旺盛。
然而,还是和别处一样,城市的快速发展,人口的爆炸增长,不可避免地破坏了自然环境。
由大脑控制眼耳口鼻、躯干四肢的地球人,虽然穿衣戴帽,读书识字,远离了蒙昧洪荒和刀耕火种,不断用科技力量加深文明进化,但在狩猎和捕捞方面却更加野蛮。
水晶海浪早不见鬼影儿,大海即将被掏空,丰厚的资源不日将要枯竭。
所以,仔细嗅一嗅,富足、祥和的背后也飘散着奇怪的气味。
这是妩媚的热带花蕊、风情的香奈儿五号和放肆的尼古丁、汽车尾气、地沟油,再加上腐败的鱼虾贝壳混杂后被烈日炙烤的气味——香、臭、焦、腥,不一而足。这种气味顽固地渗进土壤,浮在空中,在高楼大厦、公园小区里游荡,甚至渗进人的身体,雨一停就翻腾出来。
因为浮躁和肮脏是没法被雨水洗净的,在黑暗的掩盖下,不时露出容易察觉的端倪。
3
黎明前的最后一小时,就是故事的开始。
二十出头的阿年在东菊路的夜店里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踉跄地和朋友道别,迎着夜风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家只有几个路口,绕过夜店前守客的一排的士,阿年熟门熟路地钻进狭窄的后巷,小几步就隐身于一片漆黑。
最是一天之中寒冷的时刻,年轻的阿年身上贴着汗渍渍的短袖,不时散发出烟酒和汗水混合的酸味,虽夏至,一股阴风袭来,也禁不住打了个冷战,鼻腔不知被什么刺激,又是一个大喷嚏,酒劲有点醒了,恶心反而泛滥,便蹲在路边呕吐起来。
胃早已经清空,阿年痛苦地干呕,只吐出一些水样的泡沫。可恶心还是盘旋不散,只好把手指头伸进喉咙里硬抠了几下,又“哗啦”一下喷出苦苦黏黏的液体。
头昏眼花好半天,阿年才回过劲来,用手掌揩了揩嘴巴,在牛仔裤上蹭了蹭,才扶着肚子老态龙钟地站了起来,只感觉天旋地转,赶紧又蹲下。
“再也不能这样喝了,真吃亏!”阿年暗自怪自己,“每次都这么不长记性!”
“有人吗?……”
哪里飘来的声音?阿年愣了一下,四周黑漆漆的,他晃晃脑袋,喝多了!
“救救我……”
这次阿年听得真切,赶快直起身子四下张望,可是没人啊!
正头皮发麻,阿年惊觉自己已身处小巷深处,这里平时就人烟稀少,左右是高耸的围墙,狡猾的树枝伸出墙头,不怀好意地探头探脑。再抬头看天空,乌漆墨黑,一颗星星都没有。
“不是碰到鬼了吧!”阿年想撒丫子就跑,才感觉腿蹲麻了,一步也迈不动。
“求你救救我……”
声音又出现,这次阿年听出是一个男人,竟然稍微放下心来,摸索着打开手机,借着屏幕微弱的亮光,还是没看到人影。
“你在哪里?是人是鬼!”阿年壮着胆子呵斥。
“是人。”那个声音极其虚弱,“我在你脚下……”
阿年一蹿高跳起来,看到脚下正踩着一块下水井盖,声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蹲下来凑近细看,那个声音已经开始哀求:
“快救救我吧,我撑不住了……”
4
傍晚时分,一艘白色快艇从菲城港下水,避开渔船,迫不及待地驶向深海。
海风瞬间扯散头发,露出属于女人的脸庞。
宽厚的海水有些浑浊,不时掀起半米高的海浪,快艇迎头撞击,剧烈颠簸,如同正面遭遇铜墙铁壁,马上就要解体,但女人毫不减速。不知不觉陆地渐远,最后彻底消失,快艇这才停了下来,关掉引擎,随着波涛在海面上摇摆。
女人环视四周,好像在找什么,可此时放眼望去,除了蓝天和海水什么都没有。
焦急爬上眉梢,女人开始大声呼喊。
可是,还是什么都没有……
女人把手拢成喇叭形放在嘴边,不停地叫啊,叫啊,慢慢地竟哭了起来,先还是流泪哽咽,后来竟然变成了歇斯底里。她尖叫着,拼命拍打船舷,摇晃船身,快艇马上就要翻了!
忽然,一条巨大的黑影出现在艇底,女人立刻转悲为喜,她俯下身子,把双手深深地埋入海水里。
黑影不见了,与此同时,另一个黑影跃出水面,芭蕾舞者般做了个旋转,重新钻进海里。
女人破涕为笑,她把大半个手臂都浸入海水,用力地划着水花。
又有几个黑影出现,这一次同时跃出水面!
啊!是海豚!
海豚好像听见了女人的召唤,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越来越多。这些“七彩海豚”大大小小,有黑色的、白色的、灰色的、粉色的,甚至还有墨绿色和海蓝色的。它们三三两两围着小艇,争先恐后地跃出海面,有一只粉色的小海豚甚至还用嘴唇轻轻触碰女人的指尖。
女人脱掉鞋子,扯掉衣服,径直跳入海中。
她闭上眼睛,舒展着身体,脸上是幸福满足的笑意,就像一只白色的海豚。
正在下沉之际,一只蓝色成年海豚轻托起她的背,把她稳稳地举出海面。与此同时,上百只海上精灵同时跃起,翻转,入水,动作整齐划一。
这场面太不可思议了!
在金色夕阳的映衬下,很像天堂。
5
出差刚下飞机的陈军来不及回家,直奔案发现场。
床上,一具宽大的肉体仰面躺着,一丝不挂,两条小细腿面条般耷拉在床边。法医和法证已经检查过,一张面巾纸盖在死者的私处。
眼前的情景,勾起尘封多年的往事,陈军竟然呆住了。
“您没事吧?”
林域果在师傅眼前摆手,陈军才回过神来。
“死亡时间大约在1小时前,初步估计是反射性心搏骤停,详细报告还要等尸检。”女法医对高挑的陈军一笑,“从体型就能看出死者平时的生活习惯很糟糕,腹部脂肪堆积,啤酒肚和整个身体完全不成比例,死亡之前他喝了很多酒……”
市公安局副局长一边听法医汇报,一边翻看床头死者的护照和个人用品,不由皱起眉头。
证件里夹着名片,其中有几张是死者自己的,上面赫然写着:蔡氏生物集团董事,海外事务部总监,松村健。
“吸毒了没?”陈军丢下名片。
“没有。”法医回答,“死者应该是在剧烈运动中,颈动脉窦受压导致的猝死。”
“那女的在哪儿?”陈军回头问徒弟——区刑侦大队队长林域果,林域果一挥手,一个穿着低胸装,画着夸张眼线的女孩儿被带了进来。
“你是卖淫的?”林域果问。
“怎么说话呢?你才卖淫的呢,你们全家都是卖淫的!”
林域果没防备,被对方牙尖嘴利地呛声,当场弄了个大红脸。陈军瞅了他一眼,柔声问女孩儿:“事情是怎么回事,你说说看!”
唉!女孩儿噘起涂得通红的小嘴,把已经录好的口供再重复了一遍——
我叫王欣美,今天下午和几个朋友在这个酒店的大堂喝咖啡,用手机“摇一摇”认识这个男的。他就住这儿,我们正无聊,就约他到大堂来玩,他立马就下来了,和我们聊得很热乎,还主动买了我们的单——朋友都能作证!
他约我开房,我看这个酒店是五星级的,他派头蛮足,应该挺有钱,就答应了。进来也没多说什么,我就先洗澡……
“这不是卖淫是什么?卖菜呀,你还理直气壮的!”林域果咬牙切齿,赶快报上刚才的一箭之仇。
“你知道他的名字,做什么工作吗?”陈军不理徒弟,继续询问。
“不知道,大家都是出来玩的,这种事情问了也白问,哪个会讲真话嘛!”
“那洗完澡呢?”
女孩儿摸摸鼻子,然后,他说给我1000块钱,我们就开始了……他太胖了,也就是几秒钟的事儿,我正偷着乐呢,他突然满脸通红晕了过去!我吓坏了,躲进厕所给朋友打电话,等我出来看他真的不行了,只好报警。
“他怎么忽然满脸通红呢?”
“还不是怪他自己嘛,要我拿丝袜勒住他……”女孩儿越说越小声,冒出难得的害羞表情,“我是不同意的,这不是变态吗!有的小姐妹肯这样,我是一直拒绝的!可他就求我,赖着我,非要加钱,加5000,这么多钱怎么拒绝啊,谁知道他怎么就……”
“谁的丝袜?”
“他自己准备的丝袜,你们看看,是不是很变态!”
“你为什么不立刻叫救护车呢?也许人还有救。”
“警察叔叔,我说了我害怕嘛。”王欣美撒起娇来,“这种事情女孩子家好怕怕的,我连我是谁生的都不记得了。”
“那你就没想到要跑吗?”
“我还没那么傻吧!房间里这么多指纹,酒店又有监控,手机聊天记录,我往哪里跑?而且,又不是我杀的他,这是意外,我又不用负法律责任……”
林域果警官冷笑插话,人是你勒死的,负不负责任可不是你说了算!
“丝袜是他自己挂上去的,他要我勒他,我是不肯的。警察叔叔,你们能救我吗?帮我证明他真是意外死的!”女孩儿换上娇弱的表情,又哀求陈军,“我知道错了,我真的只是想弄点钱花,我不想杀人,更不想坐牢呀!”
女嫌疑人被带走之后,酒店总经理、前台服务员、女嫌疑人的朋友逐一接受了警方问话。
经查证,这个房间登记的客人名字和护照相同,松村健,东瀛人。他是酒店的常客,近几年,经常在此一住几个月。他有招妓的习惯,这在酒店也是公开的秘密……
6
菲城公安局副局长陈军,孤零零地缩在酒店大堂的沙发里发呆,林域果靠了过来。
“师傅,累了还是有心事?”
陈军摇头,不累。
“唉!今天的案子让您想起她了吧?您每次喝酒就叨叨这事儿……”
陈军长叹,是呀!
这是自己一生的心结!
那是警官学院毕业的第一年,自己被分配到了派出所,第一次出警就是区卫生局局长王荣生横死在宾馆里。
二十年了,自己还清晰记得那天的情景——
王荣生是窒息而死,凌乱的大床上,中年男子裸露着令人厌恶的身体,正值盛夏,才咽气几个小时,苍蝇已经开始在他的黏膜上寻找机会产卵。
床边,坐着一个穿紫色裙子的小女孩儿,时不时帮死者的尸体赶着苍蝇。
就是她报的警,一个人守着尸体过了大半夜。
警车上,陈军偷看女孩儿,瘦弱普通的模样,说不上很漂亮,却有种无法言表的气质。
她的脖子特别细,让人忍不住怜惜,但又有折断的冲动。
谁家的女儿,这么小就出来做这样的事,父母知道该多痛心呀!
陈军清楚王荣生的死因,实在不愿把女孩儿的纯洁和肮脏龌龊的情景联想在一起,暗自叹息之余,把眼睛移向别处。
车子颠簸,一只粉色蝴蝶结发夹落在脚边,陈军拾起,女孩儿接过来,别在凌乱的长发上。
她面无表情,一声没吭。
局长这种死法实在不光彩,有关领导打招呼要低调处理。涉事女孩儿还没成年,她的信息也没有公开。女孩儿最后被一个胖男人带走,说是她叔叔,那男人和派出所长特别熟,陈军看到所长不停地拍胖男人的肩膀。
趁胖男人和所长耳语,那女孩儿竟一把抓住了陈军的胳膊——
“救救我!”她唇语。
陈军愣住了。
“救救我!”她哀求。
见年轻男警官一副错愕的表情,女孩儿松开了手。目光最后一次交汇时,她露出浅浅一笑。
就是这一笑,折磨了陈军20年——
无数次陈军拷问自己,这微笑里究竟包含了什么?自己又错过了什么?!
他掐着自己的胳膊,当年女孩儿就是抓住这里,那种感觉自己刻骨难忘,她的手如同尸体一样冰冷。
当他终于参悟那笑容背后的绝望,无尽的悔恨啃噬着年轻的警察,让他永远不能解脱。
“果子,你说是她回来了吗?她在怪我当年没有救她吗?”
林域果心疼地看着平日雷厉风行的师傅,此刻一副脆弱无助的模样,只好安慰道:“怎么可能呢,再说那件事过去那么久了,今天只是碰巧又发生一桩。”
不!
陈军紧锁眉头,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她回来了!
她回来了!
我很快就能再见到她……
7
暮鼓时分,释介唤净尘、净世和净凡三位弟子进入内室。
内室只有几席见方,一榻一几一书架。墙角立香炉,还未燃尽,几上一壶白水,一只素碗,碗底寥寥残汤。
推窗望外,海景却豁然开阔,云顶禅寺原就建在悬崖边上。雨停之后,海上正兴起大潮,一浪高过一浪的白色潮水从海天之间奔涌而来,转瞬间扑打在岸边悬崖,这景象正如万马奔腾。
佛像流泪三日,住持粒米未进,只见他此刻神色凝重。
“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大师长叹一口气。
“看来您已参透禅机?”净尘微喜。
释介点头。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可惜世人行尸游走不明禅意,放不下,舍不得,求不到,正陷于“八苦”。
净字辈的三位大师回想往事,又忧心忡忡,胸口浊气郁结,皆不语。
“执迷不悔方能大彻大悟。”
释介褪去禅袍,换上备在榻旁云游的行裳,这竟是一身俗家衣物。
“大师所为何?”
年纪最轻的净凡不解,师兄净尘赶忙用眼色制止。
“去去来来,寻寻觅觅。”
释介语罢,净凡窥见他竟暗自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