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陆沉记

凛冬，首阳山。

一位须发皆白，衣衫单薄的老人盘腿坐在松下的一个蒲团上，山顶早已被白雪覆盖，就连松树也变成了白色，山顶的朔风刮在人身上如同利刃，老人却连似乎连丝毫冷意也感觉不到。

老人的对面，坐着一个年轻的稚童，唇红齿白，模样十分清秀，这稚童与老人一样，身上也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黑色袍子。

这一老一小之间正在进行一场对话，谁也没有想到，这场看似平常的对话，在十数年之后居然会影响整个九州的命运。

此时的稚童，正歪着头一脸认真的问老者一个问题：

“夫子，你说这九州是谁的九州，天下又是谁的天下？”

老人抚须微笑，低头看着一脸好奇的稚童，缓缓开口：

“瑛儿认为呢？”

稚童歪着头略微思索，眉头紧皱，片刻之后，他试探着说道：

“九州是皇帝的吧？从一千多年前圣人启铸九鼎开始，天下就一直是皇帝的。”

“哦？九州为何是皇帝的呢？”

“皇帝一言九鼎，圣旨一出，无人胆敢违抗，兵锋所指，所向披靡，生杀予夺，无所不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九州就是皇帝的。”

”既然九州是皇帝的，那如今的天下没有皇帝，九州就不在了吗？“

被称为瑛儿的稚童眉头皱的更紧了。

”九州不是皇帝的，那就是将军的，如今四方割据，礼崩乐坏，各路诸侯都与皇帝一样，九州应该是他们的。“

”九州既然是将军的，那将军为什么要打着皇帝的旗号呢？“

”那......那九州.......瑛儿不知，请夫子赐教。”

瑛儿终于放弃了思考，将问题一股脑的又抛了回去。

老者深吸了一口气，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瑛儿，你要记得我今日说的话，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这九州，是九州人的九州，既不是皇帝的，亦不是将军的，也不是臣民的。这世上本没有九州，也没有天下，世上的任何事既没有理所应当的，也全是理所当然的，异邦佛陀所谓的色即是空是浅之又浅的道理，不值得去想，也不值得去深究，你要记住四个字：’应物万化‘，这世间没有不变的道，也没有破不去的势。“

老者说到此处，面色突然有些潮红，低头咳了两声，稚童起身要扶时，马上老者挥手制止：

“瑛儿，为师无妨，这把老骨头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不用作此惺惺之态。”

稚童的眼圈有些发红，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能退回到蒲团上，眼看着眼泪就要流出来了。

老者见他这样，面色缓了缓，继续说道：

“我辈中人，必修九道，一曰道德，二曰阴阳，三曰法令，四曰天官，五曰神徵，六曰伎艺，七曰人情，八曰械器，九曰处兵，你虽然已经跟随为师修行数年，但也只习得皮毛，切莫自满。”

稚童听了这话，赶紧从蒲团上站起，鞠躬称是。

老人挥了挥手，示意他坐下，正要闭眼入定，稚童又开口问道：

“夫子，你说这世上有神仙吗？”

老人苦笑着微微摇头：

“未曾见过。”

“未曾见过是有还是没有呢？”

“不知。”

“可是，人家都说夫子是神仙呢。”

“哦？那瑛儿说坐在这里的夫子是夫子，还是别人眼中的夫子是夫子呢？”

“自然是坐在这里的。”

“既然是坐在这里的，为什么要说别人眼中的呢？”

“额，可是，所有人都说世上有神仙啊。’

”所有人都说有就有吗？可曾有人见过？“

”应该......有人见过吧.......最起码是有记载的。“

”他人之见便是瑛儿之见吗？“

”额，不是，可是，那，夫子，你说，这世上如果没有神仙，那鬼怪呢？“

”未曾见过。“

”夫子，你为什么老这么说？！“

”因为夫子我确实未曾见过。“

“瑛儿觉得有。”

“如果世上真有神仙，那多半也与凡人无异，不然为什么菩萨喜欢香火，看来菩萨贪财；人死后都要做法事超度，只有超度才能安息，看来阎王也喜欢纸钱；龙王喜欢少女，有些地方每年都要往江里投少女献祭，看来龙王好色，如此贪财好色，俗不可耐的东西算得上什么神仙？”

“额，夫子......你说的好像很有道理。那，那，夫子，你说，这世上有没有因果？“

”有，也没有。”

“瑛儿有些糊涂了。”

“这世间并非一种法则，为善的贫穷命短，造恶的富贵寿延，这是因果吗？”

”不是吧........可是........“

”瑛儿，这世上并非所有事都有因果，也并非绝无因果，应物万化，才是至理。“

”瑛儿明白了。“

”那，夫子，你说人是从哪里来的？“

”不知。“

”夫子......那你说，谁最后能做皇帝？“

”不知。“

”夫子，你肯定知道，你就告诉我吧。”

“不知，不知，不知，为师要入定了，不要再问问题了！”

“夫子，最后一个问题，你说我李家哥哥真的是魔王转世吗？”

“不知！”

“夫子，你回答我这个问题，我就不烦你了。”

“是，是，是，你李家哥哥是魔王转世，你满意了吧？”

“可是，夫子，瑛儿觉得不是，李家哥哥.......”

“不是，不是，不是魔王转世，你满意了吧？”

“可是.......“

“什么可是可是的，你能不能不要再问问题，影响为师修行了。”

“你需要修行吗？我就没见你正经修行过，整天神神叨叨的，山下的凡人还把你当成神仙一样供着，他们要是看见你这样子，还不得伤心死，难过死。对了，师傅，你说的龙渊会在一甲子现世是不是真的，龙渊剑会出现在哪里，归藏山那几个人能找到吗？”

“小孩子不要整天问东问西的，天机不可泄露你懂吗？”

“师傅，你就告诉我一个人，我保证不说出去，要是说出去我就是小狗。”

“你觉得我能相信你吗？你前几天跟我说要去山下给我带一瓶上好的花雕，你去了吗？”

“这.......不是你说不让我随意下山的吗？我又不是不想去，是您不让我去的。”

“那我现在让你去，你去吧。”

“哎？不对，师傅，你不要转移话题，你还没告诉我龙渊的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归藏山那些人真有那么蠢吗？”

“好好好，怕了你了。”

老人随手一招，一条青色的闪光从远处急速飞驰而来，稳稳的悬浮在老人的头顶，小童子定睛一看，惊喜的说道：

“龙渊，这是龙渊，哦，我懂了，夫子你真是太坏了，原来你整天神神叨叨的预言是这样的，你只是把这句话传下山去，到了时间把龙渊送给别人就可以了对吧。夫子你可太坏了，我还以为你有什么真本事呢，原来也是装神弄鬼那一套。”

对面的老人气得吹胡子瞪眼，佯装生气的说道：

“什么装神弄鬼，我老人家这叫阳谋，不懂不要乱说。”

“切，什么阳谋，就是装神弄鬼。那师傅，你准备把龙渊给谁呢？是给西夏嵬名他们家，还是宋国的赵氏，还是直接给归藏山那群找了几百年的惨兮兮的三十几个人？”

老人翻了个白眼，随手一甩，那青色光芒一闪而逝，直接飞出天际之外，不知道去了哪里，紧随其后的，还有一本书。

小童子见龙渊飞走，突然从地上一跃而起，追着龙渊飞了出去，转眼便消失在视野中，老人摇了摇头，伸出右手在虚空一抓，往回一拽，那童子便如同炮弹一般被飞速扯回，稳稳的坐在老人的对面。

小童子的脸上有些愠色，圆睁双目瞪着老人，急得抓耳挠腮，怒道：

”你既不告诉我，又不让我自己去看，这样很影响我修行的，到时候我下不了山，看你怎么办。“

老人缕着胡须，一副老神在在的表情，用调侃的语气说道：

“修行是你自己的事，我可管不上，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最好能在山上待一辈子，永远不要下山，一直陪着我这个糟老头子才好。”

小童子突然眼眶一红，用两只肉肉的小手一边抹眼泪，一边哽咽的说道：

“你，你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怎么欺负我这个小孩子，还是夫子呢，你是个什么夫子，为老不尊。”

老人缕着胡子，发出一声爽朗的大笑，似乎对逗哭小童子这件事十分得意：

“你不要装可怜，我老头子可不吃你这一套，想早点下山去找你的李哥哥，就赶紧给我抓紧修炼，什么时候修到九重天，什么时候我就放你下去，你现在才在三重天，自己算算日子，哈哈哈哈。”

小童子哭的伤心，老人笑得得意，哭声伴着笑声被山顶的朔风送出去老远。

风越来越大，雪也越来越厚，这笑声与哭声随着风吹过树顶，吹过山巅，吹过山谷，吹向遥远的漠北与江南，拂过九州万方，沧海与桑田，龙渊现世，又是一场血雨腥风，天翻地覆。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