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林迷失

辛普森老师生气地上下打量着我。“你爸妈已经决定让你转学了，他们似乎对你另有安排。”她的话仿佛一记闷拳，砸在地板上。

她的话自然当不得真。11年来，尽管我经历了太多的失望，但这次的打击还是让我有些承受不了。不过还好，我的情绪还算镇定。当我转身离开她的办公室时，我知道她和她的办公室都将变成过去。

起初这天一如往常，可就在快结束时，我的世界整个翻了一个个。午休时，黛西、我还有史黛西照常溜进图书馆躲清闲。黛西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见过最爱梳着两条辫子装嫩的大女孩。她用一本《呼啸山庄》支在桌上，底下偷偷翻着本名为《十五岁花季》的杂志。我的另一个好朋友史黛西坐在我的另一边，努力地压低脑袋用一本《孤星血泪》挡住她的鼻子，说到鼻子，有些自以为聪明，实则肤浅又愚蠢的女孩们总爱拿它取笑，背地里给她取了个红鼻子驯鹿“鲁道夫”的绰号。中间我举起一本《小妇人》遮住大半个脑袋，于是，在别人以为正读得津津有味的我们仨就可以说悄悄话了。她俩是我有史以来最好的朋友，破了我以前一个好朋友都没有的记录。

格林夫人是图书馆每周四的值班老师。她长得矮矮胖胖，鼻尖上总架着一副眼镜。她跟所有爱假装亲切的老师一样，在阅览室的另一头对着我们笑了笑，但笑得比哭还难看。图书馆虽小，却像个宁静且舒适的天堂，尤其适合我们这群厌恶了操场的喧嚣，想在这里躲清闲的女孩们。置身在这群或坐，或读，或趴的孩子们中，我们格外悠闲畅快。户外既冷又湿，是男孩们的天堂，他们除了一刻不停地追逐打闹，就喜欢把足球射向我们的脑袋，我实在是吃不消这样的运动，而且它与我们优雅的气质完全沾不上一点边。

“娜迪亚”，格林太太的叫声突然把我从神游中拉了回来，这可是她的拿手好戏。“辛普森小姐让你去一趟她的办公室，现在就去。”

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抬头看着我，黛西小声嘀咕着，“你又干什么了？”，脸上却因没被点着名而露出了幸灾乐祸的小表情。

“不知道”，我轻声回应道，“看来只能去了才知道。”。我不情愿地站起身，拖着两条腿穿过走廊，来到校长室门口，规规矩矩地叩开了办公室的门。

“请进”，房内传来严厉的声音。“坐”，办公桌前辛普森小姐示意我坐下。

这是我第一次进校长办公室。据后来回忆，也是最后一次。房间的墙壁上和天花板上都被刷成了浅绿色，让我想起了抹茶麦旋风，脚下踩着长毛绒的地毯，感觉轻飘飘的很有弹性，好像正站在一张全世界上最大的蹦床上。

房间正中，辛普森小姐的头顶上悬着一盏枝形吊灯，那吊灯犹如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我的心头，让我预感到即将大祸临头。这间单人办公室里摆放着各种家具：四边墙上排列着许多书架、一条比每个教室里用来搁地球仪的小矮桌都高端大气上档次的长桌一头抵着墙；长桌四周摆着一圈高背靠椅，这些椅子可比教室里的那些奢华多了。听到辛普森小姐的指示，我拉过一把吱嘎作响的扶手椅，贴着边坐下，抬眼望着她。她端坐在一张大书桌前，桌上只有一只插满了笔的笔筒。我不禁想连半张纸都没有，要那么多笔干吗？

我完全不知道她为什么叫我来办公室。我除了漏交历史作业、在数学课上开小差、在开学典礼后把马修推在地上以外，什么事都没干。“我什么都没干。”我说。

辛普森老师捏着信封的一角举起手，嫌弃得好像那是一摊烂泥。“你爸妈来信通知说你要转学了。”她的目光越过银边弧形眼镜斜睨着我。“就在明天。”要不是挂在她脖子上的那根链子拴住了镜架，那副眼镜好像随时都会逃跑似的。她显然是被有学生想从她的学校转走激怒了。学生想离开的不是别的学校，而恰恰就是她的学校。看着她薄薄的嘴唇、纹丝不乱的发型、严苛冷峻的表情，我被吓得膝盖忍不住直打战。“这封信就在我手上。”

“我想是搞错了吧。”我斗胆说道，“我不要转学，我就在这待着。”

“恰恰相反，亲爱的，是你搞错了。你爸妈说他们已经把你的学籍转到了格兰齐学校。下周一开始，你就要在那儿上课了。”

听到这，我被吓坏了。废话，换作是你，你难道不震惊？“这中间肯定有什么误会。”我脱口道。

“没什么可误会的，娜迪亚。你这周五退学，就是明天。”她强调道。

我晃晃悠悠地穿过走廊，经过英语写作课的展板，上面有我的一篇习作，这真是一个莫大的讽刺。午休时分，整个走廊空空荡荡的，空气中只有我的脚步声在耳边回荡。远处一群少男少女在兴高采烈地玩着跳绳，一阵阵尖叫声传入耳畔。“对，不对，说不定。”

发生了什么？难道我被开除了吗？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我想马上得到答案。真不敢相信，我爸妈竟瞒着我直接跟辛普森老师说了这事儿。难道这都跟我没关系？难道我一点话语权都没有？我迈着沉重的步子，拐回图书馆，脑子里乱成了一团麻。

从学校回到家，我的脑子里还是乱糟糟的。凭什么要我转学？那个格兰齐学校有什么好？光听名字就够让人毛骨悚然的了，一点都不讨喜。爸妈什么都没跟我提，显然就是个天大的错误。但是，辛普森老师手里扬着的那张信纸和妈妈用来写重要信件的信纸一模一样。

爸妈还没那么快到家。他们从来都不会提早下班。我家住在巴恩格林，屋后的花园紧挨着高尔夫球场，不远处就是利基丘陵。我沿着门前的石子路往前走，穿过酷暑时节，爸妈最爱席地而坐的，绿油油的长草坪。

妈妈对花园有一种令我永远无法理解的痴迷。她总是不厌其烦地修剪和照顾那些花花草草，用黑色垃圾袋装满了一堆堆碎土和残花败叶。尽管耙子耙去了落叶，枯枝也被剪得整整齐齐，但落叶似乎总也扫不完，枯枝总也剪不尽。有一次，我发现她甚至在对花草自言自语，于是我忍不住问她在做什么。“哦，没什么。”她反驳，“我在和我的宝贝们说话呢。”这让我觉得她有些神神道道。

她常说我和她当年一模一样。天啊，这怎么可能。如果你想知道你将来会变成什么模样，只要看看你的父母就知道了。这是不是很糟糕？

虽然老爸总是逗我，说什么老鼠会沿着藤条爬进我的房间，逼得我坚持要把窗户关得严严实实，但我确实很喜欢屋前满墙的常春藤。草坪下种着几棵树，每当我把钥匙插进锁孔开门进屋时，不知名的小鸟就会在高高的树梢上唧唧啾啾叫个不停。

肚子有点饿，我随手把书包丢在客厅地板上，箭步冲到冰箱前，找出一罐冰冻汽水。接着三下两下，我很快就消灭了壁橱里找到的一点点巧克力，坐进沙发打开一袋薯片。虽然我年纪小还在长个儿，暂时不必担心会变胖，但我觉得照这样胡吃海喝下去，早晚不变胖才怪。我呆坐着目光穿过草坪，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时，我家的小黑猫杰特从桌底下钻了出来，跳上我的大腿。我抚摸着它的背毛，稍稍感到了一点安慰。

“杰特，好像有事发生了。”我闷闷不乐地说，“可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们不事先告诉我？”它只是发出咕噜噜的叫声，跑去蹭了蹭我的外套和书包。我拎起书包，把书全都倒在桌上，对着它们干瞪眼。这会儿，我一点都不想做作业。于是，我上楼跑进房间打开电视。半小时后，薯片吃完了，可我却不记得刚才究竟看了些什么。小桌上笔记本电脑的待机键一闪一闪，激活电脑后，我登入了我的脸书账号。对于除了上学就是在家待着的我们而言，我知道朋友们肯定都和我一样，都在刷脸书打发时间。

但今天和往常不一样。放学都一个小时了，竟没有一个人在脸书上冒泡。我看了看邮箱，收件箱里什么都没有。于是，我跑下楼从书包里掏出手机，可还是一条信息都没有。似乎每个人都在躲着我。行尸走肉，说的就是我。

我瘫坐在桌边，漫不经心地翻着书。完成了在地图上标注颜色的作业后，又完成了数学的三角形内角练习。还有什么作业？那就为明天做些准备吧。

这下我突然醒悟，原来明天就是我在学校的最后一天了。这和我在世上的最后一天有什么分别？我所有的朋友、同学和老师都将离我而去。明天过后，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大门被“砰”的一声关上了，把我吓了一跳。“妈，是你吗？”

“对，当然是我啦。你好吗？”

“我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从妈妈的神色上，我可以看出她知道我想说什么。“辛普森老师说我要转学了。这不是真的，对吗？”

“亲爱的，对不起。我知道我们该先跟你商量的，但转学这件事是真的。你明天就走，从下周一开始就到格兰齐学校上课。”

我看着她，彻底傻眼了。“可是为什么呀？你明知道，我现在很开心。如果转学，我就要和所有的朋友说再见了。”

“亲爱的，我都明白，特别是黛西和史黛西。你和她们一向都处得很好。但是，亲爱的，你知道吗？你爸现在的生意正蒸蒸日上。同时，最不能省钱的地方就是你的教育。”她顿了顿，目光穿过草坪。“所以，你爸和我……”

又开始了，我心想。所以你们就合起伙来欺负我。

“……你爸和我都觉得格兰齐学校适合你，它是一所不错的学校。你会和更优秀的孩子们一起学习……”

“对，然后你们会结识更优秀的父母。”我不假思索地说道，“这就是你们想要的。你们这么做不是在为我着想，而只是为了你们自己。”我沮丧地大叫着跑上楼，“砰”地关上房门，一头躺倒在床上。

没过多久，我听出是爸爸回来了，但我懒得搭理他。他轻轻地敲了敲我的房门。“娜迪亚，我可以进来吗？”

“不行。”

不过，他还是走了进来。“我知道你现在很生气，但我有我的道理。”

“妈妈已经解释过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现在，我的生意做得还挺顺，我们一直想为你做点什么。第一次，我们可以供你去上更好的学校了。”

“我不要上什么更好的学校。现在读的这所就很好。”

“当然很好，但我们觉得你可以变得更好。你这么聪明。格兰齐学校能给你提供更多更好的机会。”

“比如说？我现在挺开心的。”我的声音越来越大。

老爸知道现在不是步步紧逼的时候。“你要是能站在我们的角度替我们想想就好了，我只希望有朝一日你能明白我们的良苦用心。”说完他就下楼了。我知道，这场拉锯战我永远赢不了。

一会儿，妈妈又进来提醒我说，明早全家出动要去参加定向越野活动。尽管我什么都没说，但心里老大不愿意。

瞬间，我的生活突然变得复杂了起来。虽然，我对即将来临的周一提不起一点劲儿，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我只能坐等着什么也干不了。

第二天就像我预料的那样过得艰难。我跟黛西和史黛西告了别，尽管嘴上保证日后会保持联络，但我知道想要做到都很难。我清空了书桌和柜子，把各科的书还给了每位课程老师，过完这心力交瘁的一整天后，我踩着嘎吱作响的石子路往家走，一路想着再也回不来了。当我穿过网球场时，一幕幕不开心的往事历历在目。当我的目光穿过玻璃窗，望着那如避风港般宁谧温馨的学校图书馆。我心想，新学校有图书馆吗？应该每个学校都会有吧，不是吗？

整个周末我被选购新校服的事弄得晕头转向。新校服里有外套和裙子？但我早就穿惯了套头衫和牛仔裤。还有曲棍球球棍？这东西我从来没买过。我讨厌所有的户外活动。看来我只能故伎重演，给脚踝缠上绷带了。“老师，我可以不去上体育课吗？我的脚踝扭伤了。”老实说，谁没有这么干过？

星期一早上，爸妈送我去新学校。富丽堂皇的前台根本入不了我的眼。我坐在凳子上，等着爸妈在文件上签完了字。他们亲了亲我额头，接着就把我扔进了这片陌生的海洋。一群手里抓着注册表的孩子们从我身边走过，纷纷向我投来欢迎的微笑。我朝他们看了看。在秘书安小姐的带领下，我拖着大包小包和各种日用品，穿过了空无一人的操场，来到六年级的教室门前。看着她敲了敲标着“6T-汤姆斯老师”的教室门，我心想：好吧，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进来。”安小姐刚帮我推开门，马上就沿着来时的路走开了。这间教室看起来很新，连里面放着的课桌椅都是新式的。从教室另一头的窗户望下去就能看见我们刚一路走来的空荡荡的操场。教室里，老师一边向孩子们讲解知识点，一边灵活操作着互动式电子白板。大家看起来都很投入，根本没注意到门口有人。在辛普森小姐那儿时，我和另外30个学生共处一室，可是这儿好像总共连20人都不到。一个坐在门边的女孩看了我一眼，冲我笑了笑。我一脸不屑地挪开目光。我才不会假惺惺地装作乐意接受这里的一切。

“噢，是娜迪亚啊，我一直在等你呢。”

我暗想，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托马斯老师年纪看起来和我爷爷差不多，不过他很瘦，脸晒成了健康的棕褐色。“你和克劳迪娅一起坐好吗？她今天会帮你熟悉环境。带你到处转转，看看你还需要些什么。”他指了指门边的座位，就挨着刚才那个对我微笑的女生。

我一声不吭地在克劳迪娅身边坐下，偷看了一眼她写的东西。“你拿到这个了吗？”她指了指她的本子，悄声说道。

“嗯，应该吧。”我反应冷淡地说道，一边把手伸进面前印着格兰齐学校蓝色徽章的新书包里，捞出一个本子问，“是这个吗？”

“是的。”克劳迪娅微微一笑。“我们要写一篇关于人性转变的故事。我写的是一个原本喜怒无常的人，由于遇上了一些事情而发生了转变。”

“你是说像斯克鲁奇[1]那样的吝啬鬼？”我低声回应。

“是的。你可以抄我的，然后再开始写。”

“克劳迪娅，有事吗？”托马斯老师洪亮的声音响彻整间教室。

“没事。”她笑了笑。难道这姑娘就不能不笑吗？

“娜迪亚，一切顺利吗？”

“挺好的。”我说，但没笑。我抄了克劳迪娅故事的开头。入学第一天还是不要锋芒太露的好，对吧？

我们就各自的故事好好争论了一番。班上的大多数同学都完全沉浸在写作中，偶尔会有人向托马斯老师提些蠢问题。

“我们的故事要写多长？”一个胖乎乎的男生问道。

“能写多长就写多长，内维尔。”

“那我已经写好了。”

“写了多少字？”

一阵长长的沉默。“大概200字。”

托马斯老师露出失望的神色。

“够了吗？”

“嗯。”他装出更失望的样子。但他可骗不了我。

“那要写多少？”

“再长一点。”

整节课上，这些绕来绕去的问话总是不绝于耳，但我注意到，不管同学们写了多少字，托马斯老师都让他们把字数加倍。他的期望可真高。

我偷偷转身看了看我的新同学们。坐在我身后的两个男生咬着手里的笔陷入了沉思。突然，其中一个发现我在看他们便冲我笑了笑。我愣了一下，赶紧转身继续写我的故事。虽然这让我有点心烦意乱，但我也没太当回事儿。

我写得很顺，慢慢地故事也都成了形。我可不想在入学第一天就惹恼了谁，反正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斯克鲁奇，尽管每个人都讨厌他。可他一点也不在乎。没人愿意出席他的葬礼。真可悲。他必须改变他的为人，而且他也确实改变了。

我举起手。“娜迪亚。”托马斯老师问，“写得怎么样了？”

“还可以，已经写完了。”

“我能看看吗？”他走过来。

我把我的本子递给他，装得尽可能若无其事。他凑近来，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全班同学都屏住呼吸看着他。“写得非常好，娜迪亚。”他笑着说，“你的写作风格不错，也许你可以留在这个班。”

真可惜，我心想。“谢谢。”别笑，我对自己说。

“好了。”托马斯老师说，“把你们的本子都交上来吧。噢，内维尔，你写了多少字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我觉得至少有400字了。”

“我看看。”他笑道，“很好。故事写得不错。我就知道你能行的。噢，娜迪亚，这个给你，这是下周的露营活动简介。”

注释

[1]斯克鲁奇Scrooge：（狄更斯的小说《圣诞颂歌》中的老吝啬鬼）（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