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野记

大雪纷飞，冷风如刀，天地之间，一片萧瑟。

古道上，牧野头戴斗笠，身披蓑衣，骑着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留下一串望不到尽头的蹄印。

腰间的剑柄上不知第几次布满积雪，牧野也不知第几次将积雪擦落，就像每次杀完人，都要将剑锋擦净。他极不喜欢这把剑上有什么别的东西。

牧野自腰间取下酒葫芦，仰头喝了一口烈酒，然后把酒葫芦凑在耳边晃了晃，自言自语道：“可要省着点喝，不然可就没得喝了。”说罢，又是一大口酒，这才恋恋不舍的把酒葫芦重新挂回腰间。

其实，这样的天气是不适合外出的。待在家里，烧上一壶酒，如果再有下酒菜，就很不错了。牧野就很向往这样的生活，可他知道，即使全天下的人都有这种生活，他也不会有。他已经十年没有回过家了，也许这次回家，到是可以烧一壶酒喝。

老马颤颤巍巍的走着，好像随时都会倒在雪地里，一命呜呼。牧野帮老马扫落马头上的积雪，笑道：“马爷，这一路，可是多亏了你。”

老马打了个响鼻，也不知听没听懂，牧野自当它是听懂了。牧野还记得刚离开家那会，腰间还没有酒葫芦，只有这把剑。那时他牵着这匹还不老的马，这马脾气倔，死活都不给他骑。

牧野走的累了，就对着马说：“马爷啊，你就让我骑会吧，腿都快走断了。”牧野也就是发发牢骚，可没成想这马还真就让他骑了，打那以后，牧野就叫这马，马爷。

回忆起往事，牧野的嘴角弯成一个弧度。少年时候的一些事，还是不坏的。

傍晚时分，大雪还在无声的下着，不知何时才会停。

古道旁的小村庄里，本是各家烟筒上升起袅袅炊烟，孩子们叽叽喳喳吵着吃饭的时候，此时却静的可怕，仿佛没有人。

忽然‘咣当’一声，打破了村庄的死寂。一个衣服单薄，满身补丁的瘦弱少女，推开木门，拼了命朝着古道上跑去。

四个黑衣汉子紧随其后，在木门后出现，却并未追赶少女。

其中一个人的笑声如同夜枭一样悚然，道：“我看你有几分姿色，才留你一命，没想到你却不识抬举。做本大爷的侍妾，是你十辈子修来的福气。”

一个脸色惨白的黑衣汉子道：“老三，你这好色的毛病要改一改了。”

手持猩红大幡的黑衣汉子不耐烦道：“趁早杀人了事，回家喝酒吃肉，哪样不比女人强？”

被唤做老三的黑衣汉子舔了舔嘴角，笑道：“酒，肉，女人，男人一辈子这三样可少不得。”

自始至终并未说话的黑衣汉子终于开口，“莫要闲话了，以免节外生枝。”

另外三个黑衣汉子显然以这人为尊，在这人发话后，最先开口的老三不屑道：“一个凡人，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老三虽然不以为意，但还是前踏一步，窜了出去。老三身如鬼魅，在雪白的大地上如同一道黑色闪电，目标直指早已跑到古道上的少女。

少女满脸泪水，发了疯一样在古道上狂奔，跌倒了，连滚带爬的起来继续跑。她从来都不觉得死是一件好事情，但是今天她反而渴望一死了之，但她看得出来，那些人很明显不想让她死，或者说就这么简简单单的死。那些人就如同地狱的恶鬼一样，突然的出现，杀了她的父亲，她的母亲，她的弟弟。她很想报仇，但她明白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她亲眼看见父亲用柴刀砍在一人身上，但对方根本什么事都没有！

“你想跑到哪里去啊？”

一道声音，伴随着可怖的笑声，从少女身后突兀的出现。

少女肝胆俱裂，但她却不在跑了，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转过身，死死的盯着眼前的黑衣汉子。冰冷的风如刀一样割在少女脸上，但她却丝毫感受不到疼痛。少女攥起拳头，笨拙的打向黑衣汉子，却被黑衣汉子轻描淡写的握住。

黑衣汉子一手握住少女的拳头，另一只手抚摸起少女洁白的胳膊来，他目光扫过少女玲珑婀娜的曲段，咽下口水道：“真想现在就把你办了。”

少女拼尽全身力气，依旧无法挣脱黑衣汉子的魔爪。少女强忍着不让自己流泪，可泪水还是止不住的流满脸颊。少女一咬牙，一脚踢向黑衣汉子的裆部。

黑衣汉子老三显然没想到少女会来这么一手，被少女踢了个结实，疼的他冷汗直流。老三勃然大怒，一掌掴在少女惨白的脸上。

少女被打的嘴角溢血，横飞出去，趴在雪地上。但她抬起头，毫不畏惧的和老三对视。

老三面色狰狞，一脚踏在少女背上，道：“老子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一脚显然是用了力气的，少女被他踩的眼前一黑，嘴里吐出一口鲜血，好在冰冷的雪地让少女清醒过来，不至于昏死过去。就在少女浑浑噩噩的时候，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道响鼻声，少女努力的睁开双眼，看到古道远处走来一匹马，马背上似乎还有个人影。

少女下意识的就要喊救命，可她猛的一想，那人肯定不是这四人的对手，以他们心狠手辣的性格，肯定会杀人灭口，于是少女在地上拼命挣扎，嘴里大喊道：“快跑，快跑啊！”

那三个黑衣汉子早早就发现古道上有人，在少女刚喊出口的时候，就已经来到老三身边。

手持猩红大幡的人道：“我的鬼幡还差一点就可以练成，杀了他，刚刚好。”

脸色惨白的黑衣汉子道：“不可轻举妄动。”

手持猩红大幡的汉子嗤笑道：“浑身上下丝毫灵气也没有，分明就是个没有修炼天赋的凡人，连这丫头都不如。这样的人，来多少我杀多少！”

老三看向为首的黑衣汉子，道：“大哥，杀还是走？”

还不等为首的黑衣汉子说话，手持猩红大幡的汉子就抢先道：“倘若遇见个人便走，那我们黑云四煞还不如趁早散伙，三位哥哥且先等着，待我去那人性命祭幡！”

为首的黑衣汉子按住老四的肩膀，沉声道：“那人不可小窥，八成有筑基期的修为。”

风雪逾急，暮色将至。

古道上出现了奇怪的一幕，四个黑衣汉子矗立不动，远处的老马也没有掉头的意思，朝着四人缓缓而行。少女还在大喊，提醒那人远离这里，可那人依旧不紧不慢的前行，根本没有离开的意思。少女心里即焦急又委屈，明明自己都身陷险地，还要去管别人安危，偏偏那人还不知好歹。这是什么道理？少女急得都快哭出来了。

老马走到四人跟前，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好像没有看到这几人。直到被牧野拍了一巴掌，才停下来，还不忘打个响鼻，埋怨牧野拍自己的头。

少女嗓音嘶哑，带着哭腔道：“你快走，他们会杀了你的！”

为首的黑衣汉子道：“小兄弟，不要听她瞎说，一个凡人，杀就杀了，可咱们同为修行中人……”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牧野打断，牧野故作恍然道：“原来你们也是人啊，真是失敬失敬。”

手持猩红大幡的老四大怒，喝道：“死来！”挥动手中大幡，杀向牧野。这大幡曾用数百人的尸体祭练过，品级早已步入灵器之列，与人对敌时，可摄人心魂，出其不意，让人防不胜防。

为首的黑衣汉子刚要阻止，却只见眼前剑光一闪，猩红大幡裂成两半，坠落在地，与大幡一同坠落的，还有老四的脑袋！无头尸体鲜血如注，四散喷涌，染红了大片雪地，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另外三个汉子惊怒交加，他们四人虽然杀人如麻，但四人之间却情同手足，眼见老四被杀，可他们却连对方怎么出手的都没看到！要知道四人修为虽有差别，但终归相差不大，对方可以轻易秒杀老四，杀他们三人恐怕也易如反掌。

牧野歉意道：“真是抱歉，刚刚听他说像我这样的，来多少杀多少，所以出手未免重了些，用了一成不到的力气，没相当就这么死了。看你们四人亲如兄弟，这实在让我良心难安，不如把你们三个送下去陪他，让你们在阴间相聚，也算弥补一下我的愧疚。”

三个黑衣汉子亡魂大冒，虽然情同手足，但那里比得过自己性命重要。任谁不是断手断脚也要活着吗？

只见牧野又笑道：“这真是一个顶好的主意，你们觉得呢？”

三人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就在此时，老三一把抓住躺在地上的少女，把她扔向牧野，三人转身就朝着三个不同的方向逃命。

牧野轻轻接住少女，把她横放在马背上，然后一连出了三剑，顿时，三颗头颅冲天而起。

少女呆呆的望着早已经成了无头尸体的四个黑衣汉子，有些不敢相信，那四个杀人不眨眼的恶人，竟然就这么死了？

少女从马背上挣扎下去，跪到地上，朝着牧野磕了三个响头。

牧野道：“你不必如此，我杀了他们，救你一命，你刚喊我离开，算是救我一命，你我两不相欠。”

少女道：“我的命不值这三个响头，我谢你，是因为你替我报了父母，弟弟的仇。”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去，雪依旧在下，风依旧在刮。

这种天气是极冷的，之前少女身处绝境，心神都在紧绷，故而感觉不到，可如今没了性命之忧，只剩下父母、弟弟离开人世的悲伤萦绕心头，加上少女本就衣衫单薄，现在站在古道上，被寒风吹的瑟瑟发抖。

牧野翻身下马，犹豫道：“我想在你家借宿一晚，明早再走。”

少女轻轻点了点头，捡起断成两节的猩红大幡，带着牧野回到自己家中。

少女回到自家的院子里，找出铁锹，在院子里挖了个大坑，把大幡埋进去，做成个坟包的样子。少女亲人的尸首，全被这诡异的大幡吸了进去，少女这样做，也算是让父母、弟弟入土为安了。

外面天寒地冻，屋子里暖暖和和。

与少女的聊天中，牧野得知少女名叫苏清。自古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苏清也不例外，是个非常能干的女孩子。

牧野和苏清相对坐在饭桌上。桌子上摆着两碗干米饭，与一小盆炖鸡块。鸡是苏清家里养的老母鸡，原本是用来下蛋的，可现在却被苏清拿来炖了。

马爷待遇也不错，此时正在屋子里，啃着过冬的白菜，时不时打个响鼻，显得十分惬意。

苏清此时换了一件厚点的衣服，安静的坐在板凳上，小口的吃着米饭，明明是在自己家里，却显得有些拘束。

牧野笑道：“合着你这鸡是专门为我炖的，自己也不吃。”

苏清小声道：“有米饭吃就很好了。”

苏清家里日子过得很拮据，米从来都是做成稀粥，根本就舍不得做成干饭，不过苏清连下蛋的母鸡都炖了，过冬的白菜也给了马爷做口粮，这日子是显然不打算过了，更不用在乎这点米了。

牧野虽然在外闯荡了许多年，也与各样的女子打过交道，却真是第一次遇见这样一个可怜的女孩子。牧野明明知道她心里很难过，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苏清指着牧野腰间的酒葫芦，小声问道：“里面装的是酒吗？我以前常看别人拿这个喝酒。”

牧野点了点头，把酒葫芦递给苏清。喝酒是个不错的选择，虽然改变不了伤心事，却可以让人暂时忘记，所以牧野一直都在喝酒。

苏清接过酒葫芦，仰头喝了一大口酒，这是苏清第一次喝酒，辛辣的酒水让苏清很不适应，她被呛得剧烈的咳嗦起来。

牧野看着眼泪都咳出来的苏清，莫名想到自己第一次喝酒时的模样，和苏清如出一辙。

牧野提醒道：“喝酒时吃菜或许会好一点。”

苏清吃了一口鸡肉，然后又喝了一大口酒，依旧被呛得咳嗽。

牧野无奈道：“你就不会小口喝呀。”

苏清小口的喝着酒，确实比之前好很多，不在那么呛了。她默默地喝酒，一口接一口，根本没有停过。不知过了多久，少女喝的酩酊大醉，趴在桌子上失声痛哭，她哭累了，就那么沉睡去。

牧野轻轻抱起苏清，发现女孩脸上满是泪痕，他不由得轻叹一口气，抱着苏清走到隔壁的屋里，把苏清平放到土炕上，再替她盖好被褥。

牧野回到原来的屋子，拿起酒葫芦摇了摇，听不见一点响动，他仍不死心，直到仰头倒酒，最后一滴也没出来，这才把酒葫芦重新别回腰间。

第二天清晨。

虽然昨晚喝的大醉，但苏清今天却早早的醒来。简单的洗漱后，苏清煮了一锅粥。

吃早饭的时候，苏清有些心不在焉，常常夹起菜，却不吃，就把筷子悬在自己嘴边。她抬起头，看着牧野，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吃过早饭，牧野起身道：“雪昨夜就停了，我要走了。”

苏清低低的‘嗯’了一声，起身收拾碗筷。

牧野看着少女忙碌的背影，莫名有些伤感，他想起自己小的时候，母亲早早的走了，而他生了一种怪病，大夫说他活不过二十岁，父亲为了救他的命，四处寻找可以延长寿命的法子，最终却下落不明。他每天都会把屋子打扫的干干净净，仿佛父亲下一刻就会回家，摸着他的头说“干的真好。”那时他也是这般伤心，唯一不同的是，他好歹还有个盼头，盼着父亲突然回来。可是苏清，却什么都没有了。

牧野牵着老马，默默离开，走到屋外的时候，牧野突然转身，道：“你和我一起走吧，不要一个人待在这里了。”

苏清肩头微微颤抖，她背对着牧野，低下头，道：“我想，还是不用了。”

牧野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叹息。他与马爷来到古道上，四人的尸体已经被白雪覆盖，看不出任何异样。牧野翻身上马，轻声道：“马爷，走了。”

“等等！”

苏清站在路边，亭亭玉立，脸颊绯红。她背着个小包袱，望着牧野，大声道：“我又想了想，还是和你一起走吧。”

牧野笑着下马，看着苏清一路小跑，来到自己身边。

牧野笑道：“走吧。”

两人并肩而行。马爷打了个欢快的响鼻，终于不用被人骑了，马爷还是很开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