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没有雪

“跑！快跑！不要停！也不要回头！”

徐子墨猛得一下惊坐起来，冷汗染透了衿衫。

四周望去，熟悉的床案，习惯了的装潢，整齐摆放的笔墨纸砚……相处七年，每一个地方都是那样亲切。

只是梦而已……只是许久不做这样的梦了啊……

整理完床铺，舒展开紧张过度的身体，徐子墨如抱月般把清气下沉至丹田，缓缓吐出胸中的浊气。然后走到窗边去，推开了红木雕花的窗。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晨光如束，细小的尘埃在阳光中轻旋曼舞，而不远处的院子里，姹紫嫣红春光正盛，红花绿叶旁的人儿裙纱似水，披着朝霞般的绸缎，恰好投来秋水一样婉转的眼眸。

“早啊，子墨。”慕雪的声音柔婉动听，带着少女独有的甜美，一边问安，一边淘气地婷婷袅袅行了一个常礼。

徐子墨的心突然就这样简单地安定了下来，那噩梦带来的不安如同烟霞一样消散去了，他松懈下来，微微笑着道：“早啊，慕雪。”

早啊，慕雪，他心里想着，这样平凡却温暖的日常，总是让人觉得纯粹而美好，沉浸在这样的生活中已经多久了呢？读书，习武，陪着慕雪……大概已经七年了吧？

曾经稚嫩的女孩子已经长成了真正的少女模样，眉目中已透露出倾国倾城的姿色，前胸后臀也悄悄长出了弱柳扶风般的曲线，透漏着纯净无暇的美感，令人流连却没有一丝丝魅意。

光阴改变了很多事情，拔高了两个人的身体，改变了两个人的容貌，却唯独没有改变彼此曾经清澈如水的眼眸，还有不流于凡俗的风骨。

然而在徐子墨的心里，慕雪才是唯一的主角。她站在天地间，仿佛就是所有美好的化身。

栖身在徐府，徐子墨既是慕雪的护卫，也扮演着伴读的身份。这些年来徐家老爷子就像亲孙子一样对待着徐子墨，所有这些称谓与职责不过是对外人的说辞。私下里慕雪与徐子墨在老爷子眼中情同兄妹，而年少的一对儿心里究竟又有怎样的思绪，不足为外人道也。

至于徐老爷子的事，那就有的说道了。

荆，向西临海，向东接臻，至南则挨着武国，北方就已经是极寒之地，凡人难以抵达。

臻，国力强大，称得上是举世来朝。近三代臻君都不贪慕开疆扩土的功绩，自上而下，寻仙访圣之风尤盛。

“天下剑法，七出昆仑。”

以剑仙闻名遐迩的昆仑仙山便高悬在臻都之上。自从徐子墨知道圣贤仙人竟不是野史怪谈之后，对昆仑心向往之。两国建交多年，远谈不上什么唇齿相依，情比金坚，但也不至于交恶。

武国则大有不同。武人如同国号一样好武成风，三岁小儿的玩具就是木枪短棍，青春少女也多见利落的短发。

武国代代蜗居在大陆的南岸，狭小的天空从不能填补他们征服的欲望。武国，渴望更加辽阔的天空、更加广袤的土地。于是荆国就成了动兵的对象。

武国对于荆国的攻打，就仿佛练兵一样频繁，荆王为防备武国，特设镇南永安大将军，镇守临海高地永安关；设征南万胜大将军，驻平野原上，后依护国长城石林防线，以攻代守骚扰武国的北境。

而徐老爷子就是石林防线最后的铸造者——那段石林防线即将衔接竣工的年月里，武军的反扑如同奔涌的蚁群。徐老爷子驻守平野原近十年，石林未失一次。所谓国士无双，想必不外如是。

石林防线竣工，老爷子已经功高盖主，即使荆王开明也抵不住文官的众口铄金。荆国不乏猛士，却无将才，唯独徐家五代十将，自祖上封爵以来从未让荆国上下失望过。早年从前线退贤给长子以后，徐老爷子一家上下一直在荆都生活，直到次子也上了前线，孙辈出生，徐老爷子才告老还乡，在靠近臻国一侧的青州城外新建了徐府别院，与当年的手足同住。

原本荆王加爵给老爷子异姓王，不过老爷子不爱虚名，只想讨个耳根清净，“徐王府”别院也就没有加上那个“王”字。此举确实让宫内的文官少了许多谏言。

徐府管事的人除了老爷子就剩下管家，统领和夫子了。

管家是老爷子幼时的书童出身，赵明诚赵统领乃是从前老爷子军旅末期的贴身护卫，至于徐山一徐夫子则是徐家旁系，官至三品军部侍郎，性子和老爷子相仿，算是被老爷子拉来教孙女的苦力。

起初夫子一副老不情愿的样子，但是真正等到慕雪和徐子墨之后身体却很诚实地开心教起两人来。

后来，徐老爷子干脆从长子次子那里接来了些阵亡军官的家眷，把徐府又扩建了一些，原本三人的讲堂慢慢就扩大到了十余人，还有日渐增多的趋势，不过老爷子的本意是接来少年人习武的，这些精力旺盛的少年们会主动习文这件事情，纯粹是因为慕雪是除了侍女们以外，徐府唯一的少女吧。

但是慕雪母亲的身份似乎是很敏感的话题，府中年长的侍女与下人都不敢多言，给徐子墨一万个胆子也是不敢直接去问徐老爷子的。既然大家都不敢多谈，只怕对慕雪而言也是伤心事，徐子墨因故也未曾在她面前问起。只是每每回想起慕雪年仅七岁那年竟被歹人追杀，徐子墨总觉得如在云笼雾罩中，捉摸不透。

不知不觉……七年已经过去了啊……

七年前。

武国突然攻破了荆国自建立之初从未攻破的石林防线，石林防线背后就是一马平川的平野原。徐徐子墨原本名为程墨，家住于平野原的河下县，武军破门时，徐子墨不过十六岁，还是半大少年。

那年身为秀才的父亲拽着武军兵卒的腿，拼命喊着：“跑！快跑！不要停！也不要回头！”

长枪先后刺穿父亲和母亲，徐子墨一路跑到河边，顺水而下，逃过一劫。战争，突然的战争，燎原的战火肆虐过平民的世界。

徐子墨再也没有家人了。

流浪到徐府是月余后的事情，而此时的战事已经在荆国南疆蔓延。

平野原向西还有荆国的永安关。荆的西疆临海，永安关是最大的要塞。

对于荆国，永安关的意义远胜平野原，在荆，平野原素有“天下粮仓”的美誉，但荆武之争由来已久，如果武国不能以闪电战快速吃下荆的土地，臻国多半会像以往一样干涉一手。

而荆以农耕为主，没了平野原不过一时之急，谈不上伤筋动骨，莫说臻国半年内就会插手，就是三五年也能支撑。而平野原后有青州城比邻臻国，是荆与臻贸易的主要城市，臻的国力之强乃天下之首，稍有冒犯武军反而要吃些苦头。

自青州向西乃是盘龙岭一线，“盘龙岭中多歧路，百转千回绕不出”的歌谣已经传唱百年，是名符其实的险关，武军自然不敢冒进。

相比之下，永安关虽然易守难攻，却是南疆海域唯一的雄城要塞。拔除永安关，武国的海军再无后顾之忧，补给线可以海陆并进，西、南，两面围攻，荆国离败亡也就不远了，真到了那一步，割地就是必然的选择。

所以武军西行，依托平野原的补给线，向北攻下河上县，在南攻下定平县，三面围攻永安城，而此时的海军已经直插后方，直逼荆都。

不过这些事情已经轮不到徐子墨来操心了，那是荆国国君和徐家军该操心的事情，而徐子墨，有自己的大危机。

那是所有故事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