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石花开

十一前的一个周末，夏培接上慕寒，直奔夏氏集团：“去见我妈。”

“理论上我已经见过她了。”慕寒悠悠地说。

“什么时候，在哪？我怎么不知道？”夏培紧急刹车，停下来问。

“开学典礼上啊。”慕寒一脸认真，“所以不用单独去见她了。再说，现在不是时候。”

“为什么？”

“以什么身份去？她是学校最高领导，我是以老师的身份去，还是以你男朋友身份去？”

“这还用说吗？”夏培看了一眼后视镜里散漫无羁的男友，一脚跺上油门，“就你这破老师，还有资格去见她？你问问全校有几个普通老师单独见过我妈？”

“如果是男朋友，我现在——你也说了，就是个一事无成的破老师，又不是要结婚，为什么要见家长？”

“你什么时候能正视这个问题！”夏培被他滴水不漏的逻辑整得有点懵，“这是礼貌！你现在在她的学校工作，必须要去感谢她；对，你现在就是一穷老师，但你可以和她谈谈你爸爸，你爸对你事业的规划是什么，我告诉你，只要你谈工作，她一准有兴趣……”

夏培不厌其烦地跟慕寒讲夏明珠的性格、脾气、爱好，慕寒打开车窗，窗外陌生的城市飞逝而过，那些絮絮叨叨的话也大都随风走了。

“哎，我给你讲你听见没？见我妈该怎么说话？”夏培见他神游在外，不禁怒从心头起：“你能不能认真点？”

“我说了，现在还不是时候。”

交流陷入僵局。但谁也拗不过夏培，她早买好了贵重礼物放在后备箱，随时准备让双方见面。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他们扑了个空：夏明珠临时有事走了，距离他们进门不到半小时。

“不是说今天下午都在公司吗？”夏培抓住母亲的助理问。

“开完会接了个电话，就急匆匆出门了。”助理从容地说。

硬闯不成，夏培也没辙。她摸不准是自己提前打听动向，让她有了戒备才离开，还是真的运气太差了，老天爷也不帮她。

车子在沉默中开了许久，慕寒开口问：“现在去哪？”

“1918。”

“还去那种地方？”慕寒一听要去夜店，脸上挂了一层寒霜。

“对啊！你要是不想去也行，晚上我攒个局，带你见见我的朋友怎么样？”

慕寒从后座上端坐起来，一字一顿地说：“夏培，我再跟你重申一遍，我来安州，是为了休息，我不想掺合到你的社交中去，更不愿意提我家。尤其是我爸爸。”他顿了顿，又加上一句：“还有，我的时间我自己支配，不需要你来安排。”

“瞧瞧你，还一本正经地。”夏培扑哧笑了，“我知道，你不想随波逐流，你要反思你的人生，你要重新出发，我支持你呀！不过你重新开始也得有人脉吧？一个人能倒腾出什么名堂来？”

慕寒脸朝着窗外，一动不动。

见他不说话，夏培继续：“你不让我提你的背景，可是没背景谁跟你合作呀？这世道不是明摆着吗？”

慕寒一脸寒霜结成了冰，夏培终于闭上了嘴。车子在沉默中开了一会，在一家洗衣店前停下来。

店员认出夏培，转身拿了几件衣服和一件白衬衫：“这件白衬衫拿来的时候刚干洗完，”他指着标签说，“喏，这是上次的纸签。还没穿过，所以没洗。”

“是吗？那谢谢你们了！”夏培抱着衣服出来，对慕寒说：“那天我拿上东西，忽然想起来我有一管口红落你宿舍了，就上去找了找，估计那时候把该洗的和没洗的弄混了。”

慕寒想起来，是那件Cucci衬衫。

“你确认不是那人给你送错了？”

“也许吧，不过我记得那袋子上还写着‘给夏培’，是你弱智还是她白痴？”

“我白痴。”慕寒面无表情地说。

两人各退一步，到蓬莱百货“清木”吃日本料理。“清木”是安州有名的日本料理，味道正宗，价格堪比一线城市。这家店布局与日本高档餐厅相似，每个餐桌都有包间，两扇半截门帘关上了客人的私密，因此很受欢迎。

“你到哪了？我们已经到了，在5号房间。就等你了！”二人一落座，夏培就开始打电话。

慕寒一惊：“你又约谁？”

“余倩倩，你同事。”夏培漫不经心地说，“五月花中学的英语老师。”

“为什么突然袭击？”慕寒不悦。

“事先说了你能同意吗？”夏培白了他一眼。

名为闺蜜，实为眼线。然而开学半个多月，余倩倩还没搞清楚慕寒到底是谁。

慕寒和夏培点了餐，正在嘱咐服务员晚点上菜，房间的窗帘突然掀开了，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子走进来。夏培给两人互相介绍。

“你好呀！Sorry我来晚了。”余倩倩操着当地口音，小心翼翼坐进来。她穿着大红紧身连衣裙，外搭一件雪绒小坎肩，细眉长眼，柳腰雪肌，声线娇嗲。

“你好。”眼前突然坐了一个颜色鲜艳的女人，慕寒不知到眼睛该往哪放，“请多多指教！”慕寒不知从哪冒出来这么一句。

“哈哈，你不会吃日本料理就用日本风俗吧！”余倩倩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手指遮住玫红的嘴唇，越发显得一股媚态。

有异性在场，女人就越容易激发性感，更何况慕寒这样的人中翘楚，余倩倩一见慕寒，心头小鹿直撞，暗暗羡慕夏培的好运气。慕寒被她这一笑弄得直脸红，夏培说：“好了，你别笑了，你看我们家慕寒都不好意思了。菜上了，咱们吃吧！”

“你知道吗？这楼上新开了一家旗袍店，旗袍最便宜也得两千多块的呀。那天我试了一件，一看价钱，三千多哎！”余倩倩边吃边说。

慕寒很奇怪，这女人一边吃饭一边说话，同一张嘴，两边不耽误，吃的一点不比别人少，话可以比别人多说好几倍。

“中国东西就是贵。去年底我到美国看慕寒，赶上大特价，名牌货就像大白菜。我一下子就扫了三个皮包、两个钱包！呶，你看！”夏培拿出自己的LV皮包和里面的Prada钱包“比国内便宜一半！”

“哇！好精致的呀！好想要一个呀！那天我试的旗袍，完全适合我，可我狠不下心来买，毕竟不是什么大牌，穿出去谁知道是在蓬莱买的呀。”

“这次我去还败了好多化妆品，这是给你带的Chanel面霜。我也用这个，我跟你讲，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亲爱的，我最爱你的呀！”接过面霜，余倩倩大谈高档旗袍，夏培则继续她的海外扫货。两个女人在一起，话永远都讲不完，话题完全不相关，却又如此热烈融洽。

余倩倩说待会有个朋友过来，夏培以为是她的暧昧对象，体育老师赵旭，结果吃完饭人也没到；两个女人说要逛商场，慕寒正要去结账，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匆忙赶到。

“对不住、对不住，我来晚了，刚才跟朋友谈生意没顾得上时间。”那人一到就双手作揖不停道歉，未言先笑，满脸横纹，看上去有三、四十岁。

余倩倩一见这男人又娇又嗔：“怎么又晚了呀？”转头给夏培和慕寒介绍：“这是我朋友，钟军。”谁料钟军一语道破：“还是朋友吗？应该是男朋友了。”余倩倩小拳头锤起来：“谁让你自作主张了呀？”

“原来赵旭已经是过去式了，怪不得连慕寒都没闹清楚是谁，原来新交了个男朋友。”夏培心想。

钟军似乎很受用，大笑不止，抢在慕寒前面把账结了。又说请大家去喝茶，余倩倩说：“我不喝茶你知道的呀！”夏培说正好，旁边有个“好久不见”咖啡馆。钟军连连摆手，“我带你们去一个高档地儿。”两对情侣分别上车，开了二十分钟到达另一个商场。

钟军和余倩倩从一辆宝马760下来，在星巴克门口大老远招呼他俩：“我们在这呢。”原来所谓“高档地方”就是星巴克。四个人边喝咖啡边闲谈，钟军靠窗位，搂着余倩倩侃侃而谈从商经历。

“我就是一个大老粗，可是呢，我从小就有商业嗅觉。”钟军腰板挺得笔直，身体前倾，星巴克的小桌子被他占去四分之三。“比如小学四年级，同学喜欢用一种叫‘永久’的油笔，别人买来自己用，我就发现了商机，我上县城批发了一大堆‘永久’，卖给同学们，我们家半年的柴火费都有了。”钟军说着，下意识地抖了抖手腕，镶着钻石的腕表反射着灯光，虽不知真假，却差点晃瞎了夏培和慕寒的双眼。

“钟先生现在做什么生意？”夏培掏出一管口红，对着小镜子抹了抹，随口问。

“教育连锁。”提到事业，钟军真心实意笑起来，呲着一口四环素牙，“国学堂，听说过吧？安州有3、4家门店，最大的旗舰店就在蓬莱百货4层。我们全国有十来家分店。而且我告诉你，这年月，做什么也不如做教育赚钱，而且稳赚不赔！”

“啊，是今年特火的香奈儿枫叶红吧？”余倩倩尖叫起来。

“对呀，你怎么知道？好多大牌都出了这个颜色，我每个品牌都入手了，我最喜欢香奈儿这款。”夏培兴奋起来，把小小的口红管放在手心里，“慕寒给我买的！”

“来，给我试试的呀！”余倩倩翘着兰花指小心拿过来，闻着口红的味道，在嘴唇外侧小心试了试，双眼黏着这个小物件，爱不释手。

“啧啧啧，你们这些女孩子呀！”见两个女人对口红的神奇反应，钟军大为不解，“我老听倩倩说夏培又买了什么名牌，口红啊、包包啊，年纪轻轻爱讲究这些，太虚荣不好。”

夏培脸色难看起来，想要发作，又想不出有力的话来反驳他。

“其实我倒觉得，虚荣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慕寒慢悠悠开了口，“否则，大家都这么努力赚钱，是为了什么呢？不就是为了更好的生活，和更高级的享受吗？”慕寒说着，指了指钟军一晚上晃个不停的手腕：“比如，您这块钻石腕表。”

“小伙子识货，知道什么牌子吗？”钟军摘下手表，在慕寒眼前晃了晃，“正宗的镶金劳力士，八钻穿心，我特地托朋友从香港带的。你知道多少钱吗？一家店一个月的流水，二十多万——真正的奢侈品。”

夏培暗中摸了下慕寒的手腕，空荡荡的——他今天没戴手表。“早知道就应该提醒他戴上，怎么也不比这块差。”夏培心里懊恼今天失了算，可是谁又想得到余倩倩傍上个土大款？

“土包子话真多。下次把那块江诗丹顿戴上。”夏培恨恨地对慕寒耳语。

“还有我这鞋、这衬衫，都是香港名牌。”钟军说着从局促的桌间站到空地上，提了提裤子露出皮鞋，晃着脚尖给对面两人看了看，又亮出衬衫绣着“钟军”二字的袖口，“衬衫是定制的，都绣着我的名字。”

眼前这个土得掉渣的中年男人，一边给她打上“虚荣”标签，一边炫耀自己一身所谓“奢侈品”，夏培恨不得把Gucci衬衫给男友套上，又或者把他脱光了，用他一米八三的身高和一身肌肉，把这个得意洋洋的侏儒土豪秒成渣渣。

“对了，小伙子，忘了问你在哪高就？”钟军整理好衬衫，复又坐回促狭的座位里，抬脸问慕寒。

“他是BJ仁建集团……”夏培终于逮着个机会，抢着说。

“我在五月花中学当老师，是余倩倩同事。”慕寒轻轻拍了拍夏培的腿，提高声音盖过她，“教物理。”

“哦，哦！人民教师是吧？”钟军的脸上堆满了笑，仿佛别人硬贴在他脸上，“如果有需要，可以来我们国学堂兼职，我正打算进军培训，现在学生的课外辅导，也是一块肥肉呀！”

“看你，三句话不离老本行呀。”余倩倩娇嗔道。

“咱们三个都算是教育界的同仁哪，啊？哈哈哈！”钟军爽朗大笑起来，听慕寒介绍完职业，他确认这个外表光鲜的年轻人不过是个老师，自己仍然是这桌上最有钱的男人。

“其实，夏培也算，五月花中学就是她妈开的呀。”余倩倩说。

“咦，我们倩倩说的对！都是一个圈子里的人呐！”钟军抚掌笑道，“今后有空我得请夏董出来好好叙叙，咱们两个教育集团，有不少合作空间哪！啊？哈哈哈！”

“嗯，有机会跟我妈提提。”夏培眼皮也没抬，懒洋洋地说。

回去的路上，夏培对钟军的厌恶还未消散：“暴发户真让人恶心。”她看了一眼慕寒，“你还给他帮腔。”

“如果不点出来，那块表迟早飞出来砸你脑袋上。”慕寒说，直到现在，余倩倩的“呀呀呀”和钟军的“哈哈哈”好像魔咒一样，盘旋在他脑子里。“余倩倩是本地人？”他问。

“北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