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钢索上的芭蕾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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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友吧第1章 爱恋十日
时间是1990年仲秋,我收拾简单的行囊,跟着旅行团上了飞机,飞向中国大陆——那个心中系念多年的地方。这一趟旅行,似乎有某种宣誓意义,让自己清楚明白那件事真的结束了。
抵达双流机场,四川旅游局的巴士已经等候多时了。漂亮的四川妹子姓胡,担任我们这趟九寨沟之行的陪同,开车的师傅姓张,胡小姐以甜甜的四川国语慢条斯理地介绍着。巴士驶进成都闹区,在岷山饭店下榻。一路上昏聩着,心想是水土不服的心理作用,下一秒,自己就笑了;这会儿不才初来乍到的吗?水土不服之说未免也太荒谬了。
旅行团有二十一位团员,我刚巧落单,一个人住房,正好省却与同房团员早晚问安和免不了的人情世故。进房,本能地整个人往床上一瘫,顿时有某种解放的感觉。呵呵!我这也入境随俗得太快了。身体放松自在,思绪却乘着金色翅膀腾飞……
「我想,妳已经不爱我了。」大方两眼直视落地窗外,语调轻松自然。
「妳自己看着办吧!离不离婚都无所谓,反正咱们可以妳过妳的,我过我的,谁也不管谁。」
「徐纯纯,妳说话呀!」大方不耐烦地提高八度对着我吼。
我转身,慢慢走进卧房。
「到底发生甚么事了?」我问自己。一遍又一遍地问……
「我已经不爱他了吗?」我又反复反复地问……
「就算我真的不爱他了,这话也该由我自己跟他讲啊!怎么,怎么反而是大方他来宣布呢?」我越想越胡涂了。
「这些年我认真工作,我们的日子也越过越好了,不是吗?为甚么?是第三者吗?怎么会呢?」
我走到梳妆镜前,看到一个身体畏缩、满脸惊恐的小女孩,她问镜子:「我老了,对不对?是大方不要我了,对不对?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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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铃声敲断金色翅膀,是饭店服务员送来我的行李。男性服务员帅气的制服,温暖的笑容,让我诚心诚意地付了正常小费的三倍,我欠身道谢;服务员婉拒了我的好意,向我鞠躬,然后转身离开。我顺手拾起刚才断落的金色翅膀,阖上门,让思绪继续飞……
「大方外面的女人长甚么样子?艳光四射吗?还是温柔小猫?」我真傻,竟让自己演起俗气的八点檔连续剧来了。
莲蓬头像极了花洒,自头顶上往我全身浇水,感觉自己是一株花,一株需要人呵护的小花。就这样,让水一直浇着、浇着,心里只想把大方和他外面的女人,一起淹死在岷山饭店的大浴缸里。最近这段日子,再也没有比此时此刻更痛快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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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士出了成都,驶向AB州,沿岷江经过陴县、灌县,参观都江堰水利工程,心中对李冰傅子万分感佩。怎能在二千多年前就懂得设计建造这样伟大的水利工程,更厉害的是至今还能运用自如,甚至比近年苏联工程师设计新建的还更管用。
我拿着相机正拍着,背后突然有人问:「徐小姐,要不要我帮您拍一张?」
一回头,我吓呆了:「大方!你怎么会在这儿?」我心蹦蹦乱跳,有点儿大舌头。
「对不起,徐小姐,是不是我太冒失了?」他脸上堆满腼腆的笑容。
「我叫张明,是这辆游览巴士的师傅。」说着,从我手上接过相机,转身往后走了几部,回过脸来,半蹲着身子对我说:「看我。」事实上,我从回头那一瞬开始,就直盯着他瞧。
他把相机交回我手上,我甚至连谢谢都忘了要讲,只安安静静看着他背影上了车。
领队小纪吆喝着请团员们尽快上车,抓紧时间往下一个景点去。我一早上车,就坐在驾驶座后面单人座位上,这会儿当然回到原座,人坐定了,心还没回过神来。
我偷偷瞄一下驾驶座上方的后视镜:「老天,简直就是大方在驾驶座上开车。」那一对眉眼,就是大方没错。要不是他刚才的四川国语,我可能以为大方回心转意了,悄悄尾随我来旅行。
第二次偷偷看后视镜,我被镜中的眼神电了一下,怎么他也在看我?我心虚,以闪电的速度,把脸撇向左边,将视线投向窗外,假装是在欣赏岷江沿岸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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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清早,由成都饭店出发,巴士开了十几个钟头,我们在松潘落脚。虽然现在才九月,但松潘海拔较高,已经有了冬天的阴郁与寒气,团员们个个穿上御寒的冬衣、戴上手套、帽子,全副武装,准备远征九寨沟。
晚餐在松潘宾馆吃的,昏暗的餐厅里挤满了人头,我们头顶上的小灯泡,喘息着、抖着微弱黄光,这一顿晚饭吃得很萧索。大圆桌上的菜都是当地土产,炒土豆丝儿(马铃薯)、干烧香菇、木耳炒肉丝、清炒高山包心菜,外加一大锅包心菜汤。
陪同小胡说:「往后十天呀!咱们吃的都是这几道菜,因为山里头不可能有别的东西吃啦!她鼓励大家,要开始学着适应这样的生活,否则没吃好、没睡好、又得走山路、挨冻,要是病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哟!」
小胡边说着,还一边帮大伙儿盛饭、打汤甚么的,热情服务一阵之后,回到隔壁桌,那是领队、师傅、陪同专用桌,她一坐下,就大口大口扒饭。我好奇,眼睛盯着他们桌面,想瞧瞧他们吃甚么?没想到一抬眼,和张师傅的眼光对个正着,他朝我浅浅笑了一下,是一种很温暖,很深情的笑,我不好意思多看他,赶快低下头扒饭。
饭后各自回房休息,我住三楼,当我走到二楼楼梯转角,他从后头赶上来:「徐小姐,今晚这样的粗菜,妳吃不来吧?」
我停下脚步,微笑回话:「都还好,我吃得来。」然后,继续上三楼,他走在我旁边,碰到团员董小姐她们,我突然觉得有点儿尴尬,还好她们只笑着说:「徐小姐,我们住妳隔壁房耶!」说完便朝前走了,她们进房前,我跟她们道了晚安。
到了我房门口,张明站在门外走廊上,看着我。我关上门的同时,抛给他一声「晚安」,他也回我「晚安」。我在门里,没有听到他离去的脚步声。想从门上猫眼往外看,谁知道松潘这小宾馆没有猫眼,要看,就只能拉开门看。我犹豫了几分钟,轻轻拉开门,只见他靠在走廊廊柱抽着烟。
他听到我开门声,忙回过头来:「哦!我——我在想点事儿,打算抽完这根烟再下楼。」我们又说了「晚安」。我再次把门阖上。他的声音稳稳的、沉沉的,被门阻挡在漆黑的门外,松潘的夜,好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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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士进到九寨沟,沿途山光水影,奇美秀丽,真的好疗愈啊!领队带着我们游览日则沟,小胡导览:「当地藏族住民称高山湖泊叫海子。」我们造访芳草海子、天鹅海子、五花海、珍珠滩瀑布……,面对这么美丽的景致,我真把满脑子烦恼都抛开了,尽情融入这大好山水之中。我一回头,竟又撞见张明的眼光,他正出神地看着我。
接下来,他一路陪在我身边,为我解说这些名胜的典故及相关的传说,他指着一潭清澈碧蓝的海子对我说:「这海子叫镜海。妳瞧那水面澄静无波,像不像一面镜子?」我点头。
「这山里的藏族青年男女,每到中秋月圆之夜,他们两两相约,在镜海边上,互相盟誓,深情缠绵地互许终身。」张明解说时的表情非常纯净清明。
我侧过脸听他说着,一时竟把他当成大方,我想大方还是爱我的,因为大方每次带我出去旅行,也都像张明这样悉心地一路说给我听。大方他知识渊博,口才又好,不论我们到哪里去玩,他都能从头说到最后。大方这样优秀,几年都赋闲在家里真是太埋没人才了。
「徐小姐!」张明叫我,我才从回忆里回来。
「想甚么?瞧妳瞧着镜海,两眼都直了!」他笑着问我。
「哦!我想起我前—喔!你相不相信,我有一位朋友跟你长得非常相像,
简直就是一个人。」我盯着张明的脸说这话。
张明直点头:「我信,我真的信。徐小姐!我现在要说的,你可能不相
信!」
「我不相信甚么?」我急呼呼地问。
张明:「妳跟我爱人长得一模一样。」
「啊!甚么?这怎么可能?」我摇头。
张明淡淡地笑了笑:「我刚才不是说了嘛!妳一定不相信的。妳不相信,是吧?」
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真的不敢相信,天底下有这种巧合!双重巧合!怎么可能?」
后来他告诉我,他爱人和两岁的儿子在一场震灾中丧生了。当时他出差在外,独自活下来,但实在生不如死。我的离婚,比起他丧妻失子的伤痛,我突然觉得自己没有权利悲伤了。
在往后的几天行程中,张明和我偶尔在后视镜里,交换一下相知的眼神,或者一份关怀,或者某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互疼惜。九寨沟十日游,是否就要这么一分一秒地从后视镜里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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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三日赶巧是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我们的领队小纪和陪同小胡,特地给团员们安排了一场具有地方色彩的中秋赏月晚会,我们在一家藏族老板经营的餐厅先用晚餐,然后,重头戏上场:大伙儿在宽广的草原上举行露天营火晚会,烤全羊是主秀,在边烤羊的同时,大家喝青稞酒、吃酥油茶,这些个都是当地藏族住民常吃的酒食。尽管吃起来味道都怪怪的,但我细细品尝的可是这儿的藏族风情呢!自然是格外的喜欢。可惜我不胜酒力,一大碗青稞酒,才喝了三、四口,我就已经头晕了,再不敢多喝。
大伙儿开始歌舞助兴,团员们唱台湾流行歌曲,跳迪斯科;当地藏族青年和姑娘们唱着无比动听的藏族情歌,跳的是民族舞蹈,真是好看。突然间,一股浓郁的民族情怀掳获我整颗心,我陶醉其中;张明出现在我面前,手上捧了两碗青稞酒,递给我一碗,我接下了,忘了自己方才已经有了三分醉意。在团员们的鼓励下,我竟乘兴,随着张明喝下了这一碗青稞酒。
中秋月,高挂在幽暗神秘的夜空,时而月华轻笼着,月色朦胧有致;时而明媚素净、月光洒在草原上每一张脸庞,都像罩了一袭薄雾轻纱,神秘曼妙。哦!我醉了。在这样一个抒情如诗的夜晚。
「我带妳上镜海去,看那水中月可好?」张明的双眸就像水中的月,透着温暖的柔光。
「我——醉了。」我拿着手帕,抹着嘴角残留的青稞酒香,恍恍惚惚地同他说话。
张明伸手扶我的肩:「一碗酒,不碍事儿的。」
「我——酒量可不行呀!这一碗,就醉了。」我摆着手。
「去吧!也许——也许这辈子,咱就只有这么一回,能赶上中秋夜,上镜海去呢!」张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不知是叫风给吹散的,还是……还是这几句真心话,他说得很艰难。
这一夜,我同张明去了镜海,我们静静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并着肩,聊着各自心底尘封的老故事。我们不只说给对方,也说给水中的月亮听,一潭镜海的水,宁静无波;一如心海的门扉,锁上了两把理智的锁。九寨沟的中秋夜,美得如此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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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的九寨沟之旅,像一个晚上的梦,睁开眼睛,就该是说再见的时候了。团员们各自忙着打包行李,清点这趟大陆之行的收获——字画、骨董、民俗艺品,每个人的行李都长胖了。而我,拾了几颗石头,便也心满意足了,行囊没有变胖,倒是心胸宽了许多。
最后这一趟巴士,由岷山饭店开往双流机场。天空飘起毛毛细雨,这是此趟旅行中唯一的下雨天。
张明说:「这一场雨是为我们饯行的。」
他要我看车窗上的雨刷,问我:「像不像钟摆?」
我眼窝有点热热的,低下头没回话。
在机场,他递给我一个长方小包裹,叮嘱我放进托运行李去,说是个小东西,给我作纪念的。我收下,放进行李托运。
张明同我握手道别:「保重,我一定记得妳。」
我忍着不哭:「谢谢你,张明。」
飞机在云雾中浮浮沉沉,我不经意地摸到怀中的军用水壶,竟然热烫烫的,记得昨晚我是搁在巴士上,怎么,装了热水了。是他……。我滚下两行泪,抱着水壶,想九寨沟,想镜海的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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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家中,九寨沟的奇美山石躺在水晶钵子里,容器蓄着水,衬得石头格外剔透美丽。凝视着它们,一次一次地掉进九寨沟的回忆里,墙上的那把藏刀,是双流机场张明惠赠的礼物,他知道我爱刀,竟把自己身上的佩刀送我了。而我,从不知道他是藏族。
坐在面西的落地窗前,想着日与月永不止息的追逐,我安静等待着,又一次目送夕阳,自对街熟悉的檐角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