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尘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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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友吧第1章
夜已经很深了,周毅还在烛光下聚精会神地看着自己喜爱的武侠小说。四周静静的,宿舍里其他人也都静静地睡着,没有人发出那烦人的鼾声。
月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窗外柳叶的影子在玻璃上随风摆动。为保证其他人的休息,周毅已经在蜡烛上做了一些努力,使得室内的烛光和月光各自占领着自己的地盘。
许久,烛火开始颤动了,墙上周毅的影子也在跟着颤动,但他仍然一动不动的阅读着小说。又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是感到困了,便由原先的坐着改为趴着,而眼睛却始终盯着手里的书。
不知到了何时,那烛火便颤动得更厉害了,灯芯也烧得十分长了,这时周毅才不情愿的合上了书,慵懒地坐了起来,可以看到微微卷起的封皮上印着“天龙八部”四个闪闪发亮的字。蜡烛快燃尽了,周毅打了个哈欠,在自己的哈欠声中,他看到,那只刚才还十分长的蜡烛,此时却已成为了一枚红色的纽扣。他那流着泪的眼又顺便看了一下放在床头的手表,时间是半夜1:30,这么晚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要不是今晚蜡烛告罄,也许他会熬个通宵。
周毅用手熟练地把短的可怜的蜡烛捏灭,又顺手扔到了墙角的垃圾桶里,这时他才注意到幽明的月光几乎照亮了整个宿舍。在他回头的时候,他的目光不由得落到了面前桌子上的镜子里,而就这一看,瞬间整个人就僵住了,同时他也感到背后窜上一道凉气,刚刚困倦了的神智一下子清醒了许多,因为,镜子中自己黑乎乎的后面分明多了张模糊的脸。
周毅害怕极了,他很想大声叫出来借以释放自己内心的恐惧,但喉咙好像是被什么东西所哽住,憋得实在难受,很难发出声音。所以他只有一动不动惊恐地盯着里面那张幽灵般恐怖的面容,呆呆地忍受着这极端的恐惧。但更为奇怪的是,几秒钟过后,那张脸在周毅眼中渐渐变得熟悉了起来,由于受此突然袭来的惊吓即使这张脸像他的亲人他都不敢接受那也许还有点慈祥的目光。
人的理智在一定场合是强大的,最后还是理智把恐惧压在了脚下。在经历了一段无端的恐惧后,周毅终于有勇气转过身看看自己身后到底有什么,在听着自己“通通通”的心跳声中他慢慢的扭动了身体:“啊呀!”这次他却叫出了声,这声“啊呀”倒不算太响,但在深夜安静的宿舍里,对于个别睡得不太踏实人来说照样会心头一惊,马上转醒。这不,躺在上铺的张小浩带着怨气含含糊糊的说:“毅哥,半夜叫个蛋,是不是遇见鬼了?”这虽然只是句玩笑话,却不经意间说出了周毅这短时间的遭遇。而在他叫出那声“啊呀”之前,他已清楚的看到刚才那个神秘面孔的本来面目,原来是墙上贴的周润发海报。海报在经过晚上月光特殊银灰色的加工再照到镜子里,恍恍惚惚、隐隐约约,还真有点幽怨的气氛。
周毅悬在半空的心总算可以稍微放下歇歇了,但画上的眼睛仍一动不动的注视着他,眼神中莫名的发出一种期许的光。这是为何?难道有什么征兆?他不明白,现在也没精力思考。对于胆子还算大的他来说,只有随意给刚才上铺兄弟的发问提供一个瘆人的答案:“是。”他答道。
“真相大白”后,周毅是不会继续深究的,更不管他什么眼神不眼神,就像他看小说也是走马观花,过目就忘。况且疲惫已一阵阵的向他袭来,现在最好的事就是休息。在一连串的哈欠中,他安逸的躺下了。可张小浩却不是个没心没肺的人,那个“是”字让他的睡意顷刻全无,便忙不迭的小声叫着:“毅哥、毅哥……”但他的毅哥好像并不乐意跟他分享“遭遇”的真相,在他几声殷切的呼唤后得到的回答却是周毅那标志性沉睡的鼾声。这可好,安静的宿舍这下子可算彻底“安静”了。张小浩的心在这已不再纯的安静中提到了嗓子眼儿,他的头脑便越发的清醒——失眠了。而随后就是半个夜晚的辗转反侧,但他就是没有探个究竟的勇气,竟然死死地闭着眼睛熬到了天亮。
清晨,一阵清脆的电铃声打破了整个夜晚的寂静,同时也让许多人的美梦得到幻灭,这许多人不知已在心里愤怒的骂过这铃声多少次了,但每天它都会如期而至,乐此不疲的忍受着一句句抱怨。
“他妈的,刚睡着这死铃就响了。”作为“大哥”的周毅事事不落后,他张着嘴流着眼泪一边找着衣服,还一边骂骂咧咧,在周毅的带领下宿舍里开始躁动了。
“唉,又该跑早操了,真奶奶的困。”王鹏伸了个懒腰跟着说。其他人也都嘴里抱怨着不情愿的穿好衣服准备开始新一天的生活。
这时,周毅看到他的小兄弟张小浩仍一动不动地躺着,他便把一只手伸进小浩的被窝里开玩笑的说:“小号儿,是不是尿床了?啊?哈哈!”
张小浩在听到周毅及其他舍友的笑声后心才彻底放下,然后苦恼自己为何这么胆小,而更生气的是自己又被人耍了并丢了一晚的好觉。他本能的收紧被子,把周毅的手狠狠推出去,眯着眼愤愤地说:“还不是因为你昨晚说有鬼,吓得我后来就没睡着。”口气里带着很大程度的抱怨。他睁开眼,只见前面还是一片似梦非梦的恍惚,就索性翻了个身要去补足这一损失,同时撂给背后的周毅一句话:“我不去上课了,给我请个假。”周毅很乐意为他服务,不过,也免不了取笑一番胆子过于小的张小浩。“呵呵,我说的没错吧,咱们的小号儿就是比女的多了个把儿,是不是?”说着又戳了一下小浩的屁股,其他人也都笑着附和道:“是啊!”
随着渐渐远去的笑声,他们都离开了寝室,去操场上跑着接受朝阳的沐浴。空空的宿舍只剩下“惊魂甫定”的张小浩在努力进入他那走了就很难回来的梦乡。
可以这么说,中国现在的高中是一个人学生时代最苦最无奈的阶段,为了自己的明天,他们在父母的期望和老师的“压迫”下做着能进入大学校门的种种努力,一天十几个小时的学习让他们的睡眠严重不足,每天清晨还得拖上疲惫的身体应付校规中为了学生的健康着想而规定的早操,脑力和体力受着双重的折磨。在刚刚踏上走向人生成熟的轨道时期,他们一边泡在书本习题里有的人还一边猜想自己是否已懂得了成熟的真正含义,枯燥繁重的学习让他们心底美丽梦幻般的萌芽跃跃欲试。渴望牵住纯洁感情的手有的已偷偷变成了现实,但长辈的衷衷告诫有使他们感到了“爱”的迷惘。因此,放弃和执著让青春懵懂的心暴露在明和暗两种截然不同的境地里。在明处的那些,早已卿卿我我、耳鬓厮磨,但这也许本真的情谊仍逃不了师长反对的“忠言”和同学冷漠或者羡慕的“鄙夷”,他们只能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默默低下头继续着他们的爱情;而在暗处的那些在被教诲棒打鸳鸯后只能选择劳燕分飞,在心里苦苦忍受着藕断丝连的痛楚。那些没有倒在感情漩涡里的孩子还在无忧无虑天真无邪的继续着他们未泯的童年。
教室里,年轻的女教师正在滔滔不绝的讲着语文课,清亮柔婉的声音充满整个教室,黑板上大大的写着“孔雀东南飞”五个字,隽秀的字体中透着一股青春的朝气。女老师有说有笑,课堂异常活跃,大部分学生被这生动鲜活的讲解吸引住了,都在津津有味认真聆听着这古老的爱情故事并准备随时回答老师提出的问题。
周毅安静地坐在后排靠墙的座位上,身子斜倚着墙,目光呆滞的注视着前几排正在爱情故事里陶醉着的班花那漂亮动人的后背,一副痴呆的样子似乎早已魂不守舍,时不时嘴角还向上翘翘。大小不一、厚薄各异的一摞书在他课桌上杂乱地堆成了一座小山,别人桌子上覆盖着展开的课本的地方在他这里却仍是空空荡荡、坑坑洼洼的桌面,好像他是来听戏的,但老师那“戏词”也只是像风一样从他的耳边吹过。由于每天晚上的“加班”,使得瞌睡在他困倦的躯体里游来游去,最后终于游到了大脑,他那注视着美女的眼睛也不得不在眼皮的亲密接触中慢慢停止了它的工作,这样一来,松弛的身体便沿着墙壁倒向了桌子,脑袋也不由自主轻轻地贴在了桌面上。
但,他的眼睛刚刚闭上,突然,朦胧中,昨晚那骇人的脸又出现了,而那双期许的眼也死死盯着他,他又被恐惧包围了。但他的意识是清楚的,知道自己在睡觉,想逃脱恐惧,却又不能控制自己醒来,他只能渴望有人把他弄醒。
焦躁不安的他嘴里发出了“哼哼”的声音,这声音听上去极其难受。坐在旁边正在走神的王鹏被这“哼哼”声从十万八千里外拉回了课堂,正好听到讲台上的老师说了句:“下面,我叫个同学把剩余的课文读完……”说着,就在座次表上划拉起了手指。
听到老师的话,王鹏开始紧张了,“周毅,请念。”老师说,随即她便开始了对学生们的扫描。当又听到这几个字时,王鹏如快落入猫爪又侥幸逃脱的耗子一样欣幸,他开心地使劲推了推“哼哼”着的周毅,小声的说:“老师叫你念课文了。”这一推,周毅也就如愿逃离了梦境,双手托着桌子站了起来,苦恼着脸看了一眼对他露出微笑的老师,心里犯着迷糊:为什么偏偏点到我这个没听课的?虽然他心里是极大的不情愿,但他还是急忙拽了王鹏的课本并在其他人的帮助下咿咿呀呀、期期艾艾的读出了一个面目全非的“古今第一长诗”。
不知那老师是故意讽刺还是觉得这小子可爱,当整个教室结束了周毅带来的煎熬时,她竟然夸道:“恩,非常好,请坐。”没事人似的周毅在笑声和叹息中欣然落了座。离下课还有几分钟,周毅确信他不会再被点起了,诱人的睡眠让他又闭上了眼,但那挥之不去鬼魅般的眼睛仍萦绕在他的脑际。吓怕了的他,仿佛一闭眼就会掉入万丈悬崖。他不敢睡了,紧绷的神经让他有足够的精神去混完一上午的课。他不知道,即使那个消息到来,这双眼睛也不会在很短的时间里将他赦免。
光阴似水,青春如玉,光阴无情剥蚀着青春,青春却无法挽留光阴。人生的藤蔓在悄然生长,是曲是直、是健壮是萎靡?天地之间,庸禄的世人如醉如痴、如梦如幻的消逝自己,至尊至圣的境界里永远只有少数生命的默然生存。岁月的步伐无暇雕刻,些许伤痛只留给孤独的命运去深刻反省那无尽的嗟呀,并悄然欣赏着一个人的默默无闻或惊天动地。巨大的转变所需的也许就是那么一一次次灵魂的升华。
奇异的噩梦已将周毅折磨得心神不宁,中午,当他拖着身体回到宿舍时,那足以改变他人生的消息也奏响了序曲。留在宿舍的张小浩淡淡的对他说:“毅哥,今儿上午有人打电话找你,说是你姐周然,让你再回一个电话,有事。”
“哦。”周毅颓然的答道,随后朝墙上的电话机走了过去。
张小浩突然又说:“毅哥,你给我请假,班主任没说什么吧?”
周毅拿着听筒,已经拨了号,在耐心的等待,或许困乏的身体已承受不住任何动作了吧,他的心进而突突地跳了起来。可他又似乎觉得有什么预感,以至于没听见小浩的说话。看他等着电话,小浩也只能无奈的皱皱眉。
“是然姐吗?”周毅说,电话显然通了……
“啊,好的,我今天下午回去。”看来家里确实有什么事,不过此刻他倒还很平静。
只听他又说:“什么?哦,我现在就回……”他挂了电话,一边准备,一边又自言自语:“什么事啊,这么急,为什么要然姐告我,我妈呢?。”虽然他满脸现出的是不解,但他心里还是有点高兴,毕竟回家还能逃掉几节该死的课,家里能有什么大事。他的心宽得像海,只是有点微小的不安犹如细浪让他稍觉害怕,这不安其实来自血缘,他不知道。然而更可怕的是由这血缘引起的翻天覆地的变化。
盛夏的炎热还停留在初秋的中午,六七月骄阳的余热还在人间留恋。
街上行人稀少,十分空旷,孤寂的蝉鸣让环境更加寂寥,偶尔跑过的几条狗,也都吐着舌头,喘着粗气。
周毅背着个空包,行色匆匆的走向路旁停着的一辆面包出租车。他站到车旁,朝里一瞧,胖胖的司机那圆圆的大脑袋上挂着一个更圆的墨镜,身子躺在座椅上仰着头正在打盹。这时,一只肥大的苍蝇“嗡”地落到了司机油亮的鼻子上,细长的腿还不停地擦拭着翅膀和脑袋。那司机痒的难受,便在迷糊中笨拙地抬起手在脸前挥了挥,气愤地骂道:“他娘的,什么东西!”微一扭头,却看到了周毅,然后冷冷地问道:“去哪儿?”
“周家沟”周毅说。
“上车吧。”
周毅赶紧坐到后面的座位上,摘下瘪瘪的书包放到一边,对胖司机说:“哥儿们,走吧!”
胖司机一边发动车,一边小声嘟囔:“大中午的,乱跑啥了。”口气里现出了小睡被打断后的不快,不过周毅倒没听见,他只看到司机那圆滚滚的肚子正好卡在方向盘下面的空缺里,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车开了,丝丝凉风吹得周毅好不惬意,在茶色玻璃的掩映下,小寐别有一番韵味。
弯曲的羊肠小路尘土飞扬,银铃般咯咯的笑声响彻耳际。周毅回到了童年,像一只脱缰的小马驹在小路上撒欢地跑,耳旁的风呼呼刮过,父亲在后面气喘吁吁,没命地追。不知跑了多久,天似乎黑了,周毅停了下来,想寻父亲却寻不到,四周的黑暗向他涌来,身处荒僻之处的小小人儿因孤单害怕而抽泣。突然,一只大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他回头一看,立刻破涕为笑,高大的身影原来是父亲,但父亲只是默默的看着他,一双慈祥的眼睛流露出爱怜的目光。他迫不及待的想钻进父亲温暖的怀抱,但转瞬间父亲的脸变得模糊了,只有那双眼睛是清晰的,还盯着他,死死的盯着他。啊!父亲的眼睛又变成了那双恐惧的带有期许的眼睛了,害怕便又从他心底燃起,他挣扎着想要从那只大手下面逃脱……
“醒醒,兄弟,到了。”司机轻轻摇着周毅的肩膀,对他说。
周毅一机灵睁开眼睛,左右看了看,指着前方说:“再向前走走。”
下了车,他感到身体无比轻松,而且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神清气爽,然后,他对司机俏皮的说了句“哥儿们,慢走啊!”但没等出租车慢走,他便兴奋地打着口哨拎着包朝着家的方向跑去。
周然已站在大门外了,看到周毅兴奋的样子,她的脸上显出一丝苦笑,随后就怜悯的看着离她越来越近的周毅。
“然姐,我回来了,家里有什么事啊?”看到周然一脸的严肃,本来还想说几句玩笑话的周毅马上丢掉了笑容,茫然地说:“怎么了?”
“你快回家看看你妈吧……”周然不忍心再说下去。
周毅显然从语气中觉察到了什么,惊讶的问:“我妈怎么了?”说着,便快步往自家屋子走去。正当此时,屋里的老式挂钟“当”的一响,绵延悠长的声音烘托着山村的宁静。
推门而入,时间是中午一点半。他看到母亲呆坐在床上,怀里抱着个枕头,身体在不停的摇晃;形容憔悴,眼睛无神地注视着前方;嘴里还细碎地嚼啐着些胡言乱语。伯母和婶子坐在旁边,看着站在门槛一动不动的周毅,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有话要说,但又好像顾忌着什么。
呈现在眼前的情景使周毅的脑袋“嗡”的一声,书包便从手里滑落了,周然摇了摇头,把它挂到墙上,对周毅说:“别站着了。”
周毅腿打着弯儿,眼睛望着母亲,一颤一颤地走到母亲跟前并蹲了下去,拉着母亲的胳膊迷茫地说:“妈,你怎么了?他知道一定还有更可怕的事,要不母亲不会这样。
母亲斜了他一眼后,依旧是那木然的表情,手还不停的抚摸着怀里的枕头。
见母亲不说话,他心如刀绞,便把脸转向伯母和婶子,焦急地问道:“大娘、婶,我妈这到底是咋了?我爸知道了吗?”
婶子眼圈红红的,轻轻对他说:“毅孩,你先找个地方坐下。”周毅听话的扶着床沿慢慢挪到了附近的凳子上,低着头,等待伯母或婶子开口。
婶子低声对伯母说:“大嫂,还是你来告诉孩子吧。”说着拿了块白手捐擦起了眼睛。周然也说:“妈,你就对周毅说了吧。”
伯母同情爱怜的看着低着头的周毅,对他说:“毅孩,我说了,你千万要想得开啊!”
似乎听到周毅轻轻“哼”了一声后,她缓缓道出了周家的不幸:“唉,事情是这样的,你大爷昨晚在西坡李拐子家打麻将,你也知道他们一打就是一宿,都是一群不顾家的死鬼。我一个人感觉闷的慌,就和你妈坐一块儿聊天。谁不知道我们妯娌关系很好,本来还想叫你婶也来,可一想,算了,你叔和淘淘都在了,就让他们一家子在一块吧。唉,我和你妈有说不完的话呀,我们聊了很多,聊累了我们就在一块睡了……”屋里很安静,都在认真听着伯母的讲述,周毅母亲嚼啐的胡言乱语这时也无影无踪了。
“俗话说,这天有不测风云……”伯母的话开始走上了转折,“你妈十分挂心你爸。你爸呀,劳累了半辈子,比他哥有出息啊。这一母所生,差别还挺大。唉,你爸干运输也二十来年了吧以前你跟你芹姐在家还好,后来你们上了初中高中,住了校,回来也少了,你妈就常常一个人守空房,那是怎样的感受,你们孩子是不会知道的。你妈经常念叨你爸,说:‘贵发他忙啊,常常晚上开车,但愿能平平安安的。’唉,你说,老天爷咋就这么狠呢……”说到这里,周毅突然瞪大眼睛激动的问:“大娘,是不是我爸出事了?”
伯母说:“你慢慢听我说。我们睡着睡着,忽然,电话响了,当时天好像刚亮,你妈就接了电话,只听见你妈‘恩’了一声后又‘啊’的大叫了一声,扔下电话就昏死了过去,谁知醒来后就成这了。我想:不好了,肯定出什么事了。我就赶紧把你妈扶到床上,拿起电话,里面说:‘哎,是周贵发爱人吗?哎……’我一听像和权县的口音,我说:‘我是他嫂子,有什么事吗?’‘刚才不是周贵发爱人吗?怎么现在成他嫂子了?’我看了看你妈还不省人事,我就说:‘跟我说吧。’里面说:‘我是和权县交警大队的,周贵发出车祸了,我们需要家属来认领及办理相关事情。请节哀。’这时,我浑身打了个冷颤,心想:这事大了。可我是大风大浪过来的,这节骨眼上我知道我该怎么做。我赶紧问了地址,挂了电话。穿好衣服,也给你妈穿好,就去叫你叔跟你婶,我说:‘快起来,出事了,赶紧的,来你二嫂这里。’这时天已经大亮了,然后,我把这事告诉了他们,我又让你婶看着你妈,我跟你叔去把你那死鬼大爷拽回来。我们到了李拐子家,好家伙,长拉拉睡着四五个。把你大爷拽回来后,吃了饭,他就跟你叔去了邻县,去看你爸。”说到这里,她忍不住擦了擦眼睛,再看周毅,却是脸色煞白,浑身颤抖,眼泪不住的从眼睛里往外溢,嘴里说着:“不可能,不可能……”婶子和周然也都在抹眼睛。顿了顿,伯母又接着说:“我想,这天大的事应该让你们姐弟知道,可我又不知道咋联系你们。我想你然姐可能知道吧,再说把周然叫回来也可以帮衬帮衬。你然姐回来后就给你们打了电话,只说家里有事,叫你们回来,你芹姐是今晚的火车,估计明天下午能到家。”伯母停了下来,像是完成了一件伟大的任务,然后看着周毅母亲,并拉着她的手说:“唉,苦命的小玲啊,平时就挺脆弱的,遇上这等事,怎么能教她受的了啊,唉!”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后,屋里便只剩下了周毅惨然的哭泣声和钟表淡然的滴答声。
父亲永远去了,这是事实,虽然周毅有万分的不信。母亲因为父亲,悲哀过度,到了精神上的另一个境界,暂时躲避了残酷的现实。父死母病,这是多么惨痛的打击,让一个远未涉世的孩子感受到了真正的天塌。周毅此刻多想一个活生活生生的父亲进入他的回忆,让父亲的音容笑貌多陪伴他一会儿,可繁杂的思绪、巨大的悲痛只允许泪眼婆娑的他用更多的眼泪不断冲洗他已哭肿的眼睛,也许只有这样一切悲伤才能渐渐被泪水湮没。
擦干眼睛的周然递给他一条湿毛巾,说:“别哭了,哭多了会伤身的。
他接过毛巾使劲捂到自己脸上,一股清凉瞬间穿透了他那灼热的双目,使他在长时间的悲痛中感到一丝舒适。颤动的身体便慢慢平息了下来,伯母和婶子安慰的话语在屋子里游荡,进入他耳朵的却是发病母亲的喃喃自语。
母亲看着怀里的枕头幽幽地说:“贵发,贵发,周贵发,富贵的贵,发财的发,我跟着你能发大财;别家的娃,别家的狗,个个都是二百五。”她在夸自己的同时还忘不了贬低别人,说完,怔怔的笑了笑,继续抚摸她那亲爱的枕头。周毅知道母亲得的是乡下人所说的“疯病”,能不能治愈,只能听天由命。
停止哭啼的他朝母亲看了看,病中的母亲叫他十分心疼。伯母和婶子在对母亲说些什么,他已无心细听,只见他吃力地站起,趴到挂历上,在密密麻麻的数字中寻求今天的日期:**年8月20日,农历**月**,这一天,他要永远记住。
天边已被黄昏的霞光映红,周毅走出屋子,干涩的眼睛望着变幻无群的晚霞,丝丝凉风不住的吹向他俊逸的脸庞,归巢的鸟儿也欢快地叫着去享受它们合家的温馨。这时候,院墙外急促的脚步声带回了伯父和叔父,他们的眼圈也红红的,但不知是风吹的还是因失去弟兄而哭的。他们看到了周毅,伯父说:“回来了?毅孩。你大娘哪了?”周毅用手指了指他家的屋子,没说话,伯父走到他跟前拍了拍他,深深叹了口气,然后就和三叔进了屋。周毅听到他们说:“该准备后事了……”他对“后事”这个词并不陌生,但此时彼时,意义却有着天壤的差别。
那是在他很小的时候,有一天,大人们突然告诉他:你爷爷死了,该准备后事了。当时,他不知道死是什么,更不知道何为后事。他只看到爷爷穿着漂亮的衣服在那个人称棺材的箱子里睡着,不跟他玩;只看到长辈们都哭哭啼啼的,尤其是姑姑们,哭得很好听,像唱歌;只看到一群人为搭一个很好看的小房子而忙得不亦乐乎。
等小房子搭好了,白色的布条和纸条挂上了,母亲就叫他和姐姐们坐在里面,告诉他这是给爷爷守灵。亲戚们都穿了白色的孝衣,大人守着棺材哭,他的两个姐姐低着头,他却瞄着棺材前有色有味的食物流口水。大人们的哭声实在太热闹,像是在竞赛谁的嗓门更大一样。好像他觉得这竞争很有意思,于是就“哇”的一声加入其中,谁知他一哭,一屋子的人全都笑了,都夸他:“看我们的小毅孩,知道给他爷爷哭灵了。”为了迎合大人,他卖力的嚎了很长时间,小脖子还尽力一抽一抽的,直到母亲拿了两块蛋糕,才把他的嘴堵住。
晚上,明晃晃的蜡烛亮了,吹鼓手鼓捣着手中的乐器,有人放着鞭炮,他感觉像是在过年,热闹非凡,哭声和笑声搅成了一团。
周四奎爷爷告诉他:一会儿,你就看着你爸,他咋样你就咋样。转眼间,四奎爷爷就扯起了嗓子,喊着一些周毅听不懂的东西,他便跟着父亲磕起了头,一起一伏,大人的节奏显然太快,往往他起的时候人家在伏,人家伏时他在起,一旁的人们都被小周毅的可爱逗笑了。
第二天,他的眼又瞅准了花圈上的小玩意,想让父亲给他弄几个,父亲却对他说:今天你要听你四奎爷爷的,叫你干嘛你干嘛,啊!他看到父亲脸上挂着泪就不敢胡闹了,老老实实等待着四奎爷爷给他安排任务。出殡时,四奎爷爷给了他一根长长的木棒,棒子顶上挂着一个白纸做得很复杂的条条,告诉他:这叫引魂幡,你要好好打着。
在通向周家祖坟的路上,他一面为自己作为爷爷唯一的孙子走到送葬队伍前面而自豪,一面又为自己只能眼巴巴望着前方那些漂亮有趣的纸札而心急,他猜想着拥有那些小孩子们喜欢的东西还需多久。终于,经过漫长的等待后,当爷爷的棺材入了土,一场大火将所有化为灰烬之前,他如愿得到了两个好玩的纸龙和纸绣球,如获至宝的玩了很长一段时间。童年烂漫的回忆无法冲淡此时的心恸;曾经无忧的光阴也无法消散此刻的悲戚。周毅注视着天边最后一道光亮慢慢隐没,感觉一天犹如活在梦中,早上无忧无谓的起床,到晚上却得忧苦兼并的入睡,短短十几个小时,变化竟如此之大。
伯父和叔父已经回来,现在他如果想知道父亲到底是怎样出事的,便可以向他们寻问。但他只是闷闷地吃了晚饭,帮助母亲睡下后,就悄悄拿出家里的相册在台灯下翻了起来。
年轻时当过兵的父亲身体健壮、高大伟岸、相貌出众。那些身穿军装的照片是父亲生前的骄傲,父亲常常指着照片一脸得意地对他说:看你爸年轻时多精神。虽然照片是黑白的,有些模糊,但父亲那轮廓分明刚毅的脸却清晰异常。这张清晰的脸熟悉的恍若现在的自己,自己幸运的继承了父亲那些良好的基因,父亲却像完成了交接任务似的离开了。由于父亲的驾驶技术一流,退伍后被派到了县里的运输队,一干就是将近二十年。周毅继续翻着相册,眼睛落到了一张父亲与自己的合影上:这是一张近景照,照片里的父亲笑得很自然,怀里抱着幼小的周毅。虽然父亲那比年轻时略显发福的脸已被岁月划上了几条浅浅的皱纹,但在炯炯双目的映衬下更能折射出一种成熟的魅力。周毅沉重的心情让眼泪一点点往眼眶聚集,突然,他已显模糊的目光在父亲的眼睛上停住了,他有了新的发现,同时心也跳的厉害了,他问自己:难道这是巧合?因为眼前父亲的眼睛跟昨晚以及噩梦中的那双眼睛是何等相像,而那双眼只是被一次次幻化了的明星海报上的眼睛,这有联系吗?他思考着,仔细观察着,越来越觉得父亲的眼睛像周润发,而且父亲的名字只与这位大明星相差一个字。最后,他不由得相信了:也许这正是父亲冥冥之中对他的暗示与嘱托。然而当他知道了这些后,心里的悔恨却无情的将滞留在眼眶的泪珠如雨般落下,他后悔这些年竟然没有认真看过父亲的眼睛,以致当父亲的阴灵拜访自己时,自己却将父亲当作了噩梦。所以,在随后的日子里他每天都盼望着能与父亲在梦里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