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棠棣融融载其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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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友吧第1章 【】初出固陵山
我趴在红山樱的枝干上,伞形花冠层层叠叠很是茂盛,日光穿透不过。细细算来,离家已有一月之久。
一个月前,舅父将我从固陵山带来都城。安顿好我的衣食住行之后,他又开始忙于自己的公事,早出晚归的,我难得见到他一面。
初初的新鲜劲早就过去了,我每天依旧在侍女云儿的督促下,读些孔儒庄周之类,日子颇有些无聊。莫名之中,竟有点想念固陵山了。
年前,我祖父大病一场,这病来的突然且猛烈,族人想尽办法却也无力回天,只能眼睁睁看着我祖父每况日下,命在旦夕。临终之前,祖父突然想见我舅父,父子俩已十一年未曾见面。祖父他向来一副严肃板正的模样,喜怒哀乐绝不言表。此时提及自己的大儿子,竟暗自落泪,形容枯槁的脸上陡增几行清泪,在场人员无不为之动容。
我舅父接到消息赶来时,已是我祖父过世两天后。尸体在宗堂中停放两日,颇有些气味产生,但念及我舅父尚未赶来,大家不敢贸然下葬,只能再等一等,这一等便是两天。两天后舅父终于到了。
而后我祖父下葬,舅父在山上连待了五天,虽失神落魄,却也强打精神协助奉节爷爷料理些后事。比如今后的宗主归属问题、运营问题,以及我日后的抚养问题。于寻常人家,这就好比离婚后财产如何分割,以及孩子的养育权争夺。同样繁琐且复杂,难以做到赢得一致认同的公正公平。但后者好歹有些前人案例作为参考,前者却没个对错标准用以判决。人在没有对错标准时,往往以自身所想作为标准答案,而自身的所思所想多是一己私欲,难以叫人信服,矛盾由此衍生。譬如现在,舅父、奉节以及族中其它元老聚在一起,大家正为此争个不可开交。
其实,祖父重病时,料想自己命不久矣,必须有人顶替自己一族之长的位置。我父母早早过世,舅父志不在此。如此一来,考虑范畴内的楚家后辈仅我一人。虽说我们巫人一族自古便有母系继承的传统,但我年方十六,尚还是一团稚气,难当重任。至亲之中,祖父实在想不出来有谁适合接替自己。直到祖父去世,这个疑问都没能解开。
而那天争论的结论便是,宗族元首暂由奉节接替,待我二十岁后,再移交与我。对于这个结论,舅父颇有些反对意思,他认为我自小便在这山林长大,未曾接触家以外的事物,心理与感情比常人幼稚且蒙昧,对人情世故都不了解。即便再等四年,宗族管理的能力也不见得比现在强多少。
舅父又提议,不如让我跟他一道回都城,由他这个做舅舅的亲自教导我。一来颇能有些教育成效,二来也替我寻谋合适的夫君,毕竟也恰逢适婚年龄了。族中长老纷纷表示赞成,想着哪怕四年后我依旧废柴,但若能带个厉害夫君回来,由他辅助我管理宗族上下也还是不错的。
后来唤秋偷偷告诉我,这群老头子的真正想法,乃是因我正值叛逆期,脾气暴躁且执拗,常常无缘无故的乱发脾气,怼天怼地怼空气,让长老们觉得很是头痛。故而觉得如果我能离开宗族,留与他们片刻安宁,乃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我觉得这群老头子很是讨厌,他们不想见我,却以为我想见到他们么?于是我当日便气鼓鼓的打包好行李,同我舅父一起离去。
与我们一起的,还有我的表哥,楚求良。
求良是我舅父的独子,也就是我的表亲,因他大我六岁,故我唤他一声哥哥。虽说我舅父是个严肃板正的性格,这个哥哥却很是活泼开朗,脸上常挂着笑容,且十分善解人意。喜欢将些笑话段子讲与我听,好缓解我学业的苦闷。
就像前几天在饭桌上时,舅父一脸嫌弃的问家仆道:“今天的菜为何这样苦涩?”
家仆回答:“大公子昨日出游见了农家施肥,嫌弃龌龊,回来后特地嘱咐厨房不要用浇粪的蔬菜,故而味道有些苦。”
求良表哥立刻接话道:“倒是我这个书呆的错了。不想粪味可盐,赶快拿些过来,给我父亲蘸着吃吧!”
表哥这番调笑话语惹得众人哄堂一笑,也惹得舅父笑着赏他一个爆栗。
我打心底里喜欢这个表哥的。
然而,这个讨人喜欢的有趣哥哥,却在半个月前突然遇到挚友。据说这个挚友奉命办些要紧差事,求良表哥见他形只影单的,竟主动提出协助。如此一来,我又失去了一个陪同伙伴,复又孤零零的一个人玩耍,好生无聊。
这四月份的天气很是古怪,乍暖还寒,难以预测。昨日还是凉悠悠的季雨,今日却如盛夏般的艳阳高照。我在屋子里闷的心慌,于是随便拿本闲话小说,出屋来到后院里。后院门口种了棵山樱树,据说是舅父当年从固陵山带过来的,如今已有十几年的树龄了,长得高大且茂盛。我跳到树上,挑了个腰粗的枝干倚坐着,垂下的花盏将我整个埋没。樱花气息清幽,熏得我有些神思恍惚。
四月春雨潇潇,打南方而来的春风轻软且温柔。斑斓的粉色开遍樱花枝头,簇拥的花朵漫出些清冷淡雅的香味来,倒不如它外表那般繁复浓艳。印象之中,这般别致景象却是固陵山的四月常态。固陵山的樱花花期年年伴着春风而来,忽如一夜之间,满山净是各色的粉红。樱花粉色虽不如正红色一般艳丽,也没有纯白色那般高冷,我却觉得这色泽恰到好处。
小时候的我就很喜欢逃课看樱花去,也如现在一般曲腿蜷卧在树枝上,舒适又惬意。那时我母亲尚还在世,常常拖着病体出来找我。记忆里的她极其温柔,溢于眉眼间的笑容一如南风般和煦。她总是伫立在树下,唤我的声音轻柔且欢快:“淼儿,树上风景可好?”
然而再也听不到这样的呼唤了。
神思游离之时,忽听得树下传来声音:“树上风景可好?”
我猛的怔了一下,一时没掌控住平衡,待反应过来人已急急往下坠落。我闭上眼睛,准备好和地面来个亲密接触。
顷刻间,身体却是跌进一个柔软物什里。手掌触碰到的地方,能感到融融暖意。我睁开眼睛,恰见得一张形容姣好的脸蛋。古人常常形容貌美男子“面如冠玉”、“剑眉星目”,这番修辞放至此人却唯有不及。待到目光下移,只见我双手紧抓的地方,正是这人的衣领,其上绣有繁复的花纹。此时被我扯向一侧,漏出半截平直的锁骨来。
我急忙收回自己的手手,心中略有些尴尬。刚刚被我抓着的地方一派凌乱,胸口半隐半现,于是又伸手替他理了理,理完后我抬头看着他,心中有些忐忑。
那人嘴角微有些笑意:“姑娘打算在在下怀里呆多久?”
我很疑惑:“明明是你抱着我不放,我一直在等你放开我。”
话音未落,拦在腰际的手臂忽然松开,我因还在说话并为设防,人即刻就摔在了地上。我痛得龇牙咧嘴,心中有些愤恨,想这人堂堂八尺男儿,却有些小心眼。持美而骄这个词说的没错,不管是男人女人,长得好看了便容易滋生些骄纵脾气,心胸也一并变得不够大度。怪不得老好人里难见美女美男。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慢悠悠的从地上爬起来。
他淡淡道:“对于出手相助之人,姑娘便是这般的态度么?”
我回他道:“公子固然帮我在先,却也故意摔我一下,算是两相抵消了吧!”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凝视着我。过了片刻,他说:“前日听求良说,他有个巫山来的表妹,想必就是姑娘了。”
我点了点头,说道:“你怎么就知道是我呢?”
他平静的说道:“求良提及你时,称是个绝色。”
我有些蒙了,心想,这算是在夸我吧,天哪,我居然被初次见面的人称赞了。心中本有些抬杠的怒气,却被这番话冲的毫无踪影。一时间竟羞涩起来,忽然瞥见他玄色衣袖上有些泥土,大概是接我那下蹭上去的。
于是赶紧借机转移话题:“你袖子上有点脏了”,又从怀里掏出手帕递给他。
他接过手帕,忽的端详了一会儿,有些怔怔道:“敢问姑娘芳名?”
我不知他为何问及我的姓名,如实回道:“姓楚,名褆。”
提及我这个名字,其实还颇有些故事在里头。当年,我母亲生我时难产,因胎位不正分娩过程异常艰辛,近乎耗费了一天时间。刚出生时的我,体格异常,仅有寻常婴儿一半大小,脱水严重,气息微弱。族人见此状况,都以为我活不过一晚。但想是上天垂怜,我奇迹般的存活了下来。一个月后,我祖父按照巫族传统为我端策,最终起名为“禔”,寓意求取安宁幸福,合着我家族“楚”姓,唤作“楚禔”。又因我出生时的脱水风波,另起小名为“淼”,族人习惯唤我“淼儿”。
我自认为我的本名还算是阴柔娇美,一听就是女孩名号,可眼前这人怔怔的沉思良久是个什么意思?
庭院的墙头上,几只喜鹊忽的振翅飞起,扬起些许落樱花瓣。一片花瓣正好落在我的鼻尖上,似有似无的冰凉湿润。我摸了摸鼻梁,正想说点什么好结束这场沉默,一个白影却出现在视线中。定睛一看,这白影不是别人,正是我家那位求良表哥。
表哥一身素白衣衫,称得脸庞糯米似的清秀可人,愈加显得唇红齿白像个姑娘一般。及及跨进院子,笑道:“找了你好久,原来在我淼儿妹妹这里。”
见那人没什么言语,求良表哥戏谑道:“不知唐棣兄眼中,是这樱花好看,还是我家淼儿妹妹好看?”
我觉得表哥这话说的有些轻佻,于是瞪大眼睛怒视着他。
被唤作唐棣的那人倒很是淡定:“在求良兄看来,是刘太尉家的芸姑娘好看,还是左丞相家的婉清姑娘好看?”
听到这两个名字,表哥脸色有些难堪。之前,我听家中仆人私下谈论,刘太尉家的独女,以及左丞相家的小女,竟不约而同的看上我表哥了。每日厮混在我表哥身边,耍赖般的使些小女儿脾气,惹得求良表哥敢怒不敢言。后来借这吊丧之际,才得以脱身片刻。
表哥干笑一声,转头对我说道:“你都在家宅了个把月,怕是要发霉了吧。哥哥明天带你出去逛逛,祛祛这霉气。嗯?”
我双眼放光,立即答应道:“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