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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老街

当一个人不能拥有的时候,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要忘记。

——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

多少年了,无论生活是快乐亦或痛苦,平淡亦或波折,那片儿老街都会在绵长夏日午后,或者宁静冬季夜里,猝不及防地闯入许天晴梦里。她站在大雨滂沱的老街街口,雨水暴烈地击打在瓦片上、地面上,溅起污浊的水花,四周一片白茫茫,透过雨帘,可以隐约看见空荡荡的水井台。她凭着深入骨髓的记忆,一步步向那幽暗的巷口走去。她明白那里是什么,尽管视野极差,却内心欢喜。巷子尽头豁然开朗,是一个小院。此刻,暴雨奇迹般地停止了,夕阳躲在重重叠叠的乌云背后,在小院深处一棵枯死的老槐树树梢上,发出万丈金光。

许天晴看见那道熟悉的门,门前那个熟悉的背影。许天晴的心砰砰狂跳,呼吸困难。他转过脸来,天晴热泪盈眶。他向天晴伸出手,天晴再也忍不住,狂奔过去,冲向她用整个生命在向往的人,她最初的、最后的,挚爱。她要紧紧抱住他,对他说,爱他。

时光回到三十年前。

离SC省省会成都一百多公里远的川西北,有一座沿涪江而建的小城,名唤“涪城”。八十年代初,城里已经陆陆续续修建起三四层高的楼房,算不上宽阔的柏油马路,倒也平整。公共汽车运载着人们在马路上跑来跑去,更多的是骑自行车的人们,每到上下班的时候,自行车大军形成滚滚人潮,车铃铛叮铃铃响成一片,成为时代洪流中不可磨灭的一道风景。

而一旦走进布壳街,时光就倒流了。

这是一条明清时代遗留下的老街,位于市中心。布壳街的名字,源于街口那成片晾晒的布壳。布壳,一种民间手艺,选一块饭桌大小的长方形薄木板,家中缝制衣物留下的边角料,修剪平整,用面粉自制的浆糊,粘到木板上。日积月累,一层又一层。到了能纳鞋底的厚度时,便整块板子抬出去,放在街口那废弃的水井台上晾晒,待干透后取下,纳成鞋底。每逢出太阳,五彩斑斓的布壳成片在阳光下散发着光芒,壮观又奇异。

整条街道狭窄而悠长,一直通向涪江。街面太窄,以至于连小汽车都无法开进。地面是灰白的石板,斑驳的表面,是岁月的痕迹。孩子们欢笑着从上面跑过,留下天真无邪的笑声。临街店铺一字排开,有雕花木门的老茶馆,有挂满字画的装裱店,更多的,是各色的餐馆,每到饭点,里面乱糟糟闹嚷嚷一片。街道尽头,是一条长长的陡坡,坡上是开满夹竹桃的河堤。每到夹竹桃盛开的夏天,和滔滔江水平行绽放的,是一片粉红色的花海。江边有一个不大的码头,江面上零零星星停泊着几艘船舶。受公路运输的冲击,盛极一时的涪江航运已大大没落,昔日的繁华不复存在。这条通往重庆的水路航线,也渐渐退出历史舞台。

离陡坡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租书店。高高的深色木质柜台,把里面隔成一个书的世界。柜台上整整齐齐摆放着一长排牛皮纸书目,有的书目已经被翻得脱了线。与租书店紧挨着的,是一条幽深的巷子,巷子尽头是一个居住着六户人家的小院,蓝色铁皮门牌号上写着:布壳街27号。

一个寒冷的冬夜,27号小院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小城的冬天很少下雪,只有阴冷刺骨的寒风,吹得窗框哗哗地响。老罗在睡梦中被老婆白璐摇醒,打开灯一看,白璐清秀的脸庞已经因疼痛变得扭曲。老罗一下子从被窝里弹起来:“这还没到时候呢!咋就发作了!等我,你等我!”

老罗哗地拉开门,寒风就着小雨点呼啦啦地灌进屋子来。他三步并作两步,几下子跨到蜂窝煤棚的旁边,把家里的货三轮推了出来。冲进屋,几把给白璐裹好,扶着上了车子。

还没蹬,就听见对面老许家发出一声惊叫:“老许!我破水了!”灯亮了,屋里的人影慌慌张张一团乱动。老许惊慌失措地冲出门来,眼镜在鼻子上歪戴着。看见老罗两口子,老许一愣,随即大叫:“老罗!我们李梅破水了!”老罗大手一挥:“磨叽啥?赶快上车!”

凌晨的街道,人影子都见不到一个。老罗吭哧吭哧蹬着三轮,老许一路小跑推着三轮,车斗里装着两个大呼小叫的大肚婆,哀号声在静悄悄的夜空里回荡。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人民医院的灯光在马路尽头出现,“急诊”的灯箱在黑夜里让人热血澎湃。老罗脚下生风,三轮车砰砰地颠,大肚婆们叫得更大声了。老许急出了一身汗:“老罗,你慢点慢点!别把人颠坏了!”护士们迎出来,平板车在走廊里响得让人心惊肉跳。医生一边跑一边喊:“一下子来了两个大肚子!这哈安逸了!”

产房把两个焦虑的父亲隔在外面,门关得紧紧的,没有一丝声音。突然,门一下子打开,一个戴着帽子口罩,全副武装的医生走出来:“罗德全是哪个?!罗德全!”老罗急忙冲上去,一张手术同意书啪地拍到他手上:“胎位不正,生不下来,要剖腹!”没等老罗反应过来,医生又喊:“许家铭是哪个?!许家铭!”老许又惶恐地冲了上去,另一张同样的手术同意书,也啪地一声拍到他手上:“脐带绕颈,胎儿要窒息,要剖腹!”两个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手术同意书上一长串的意外风险,茫然不知所措。医生不停催促:“嘿!快点啊!磨啥子磨!一会窒息了娃儿生出来都是瓜的!”毕竟是教师,老许首先反应过来:“做!做!我们做!”刷刷几下签了字。老罗见状,也懵懵懂懂地签了字。医生一把拿过手术同意书,交待两个不安的男人到手术室门口等着,风风火火地回了产房。

当他们听见第一声婴儿的啼哭时,阴沉多日的天空放晴,天边出现了鱼肚白。

老罗看着襁褓里的儿子,笑得合不拢嘴:“老许,你是文化人,你给两个娃儿起名字吧!”

老许看着沉睡的女儿,虽然高兴,但心中仍然有一丝若隐若现的遗憾。他望着遥远的天际,如梦呓般喃喃说道:“许天晴,罗天逸。”

这对婴儿,生于公元一九八一年十二月二十日。射手座。属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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