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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蒙蒂耶公寓夹在巴黎西区克里西街和阿姆斯特丹街两条斜街之间,开在克里西街的是后门,一扇铁栅门;阿姆斯特丹街上的是大门,可容马车通过,总是开着。一过这拱门,就算是进蒙蒂耶了,一个正气的长圆形院子,高墙下两三间小平房,挂着厚窗帘,里面该是住着画家吧,想来房里一定满是徽章、锦缎、异域高官的肖像画和篮中猫的静物画。房间的主人为声誉所累,求画者甚多,却不张扬,是这片公寓的宁静抵御了尘嚣。

不过每天总有那么两回,这份宁静会被惊扰,一次是上午十点半,另一次是下午四点。那是龚多赛男子中学的学生冲出了校门,把公寓院子当成了他们的演兵场。这个中学不大,就在阿姆斯特丹街72号甲对面。院子顿时人声鼎沸,成了中世纪的集市——有谈情说爱的,有玩游戏的,有耍戏法的,有交易邮票和玻璃球儿的;更有甚者,角落处,好欺生者正交头接耳,挑选着猎物,预谋着陷阱,欲在课堂上使出致命的一击,这长袖善舞之功令尊长们都大跌眼镜。是啊,这群十四五岁的学生可不简单啊!来年,他们就要升入位于高马丁街的高中了。到时,阿姆斯特丹街的初中肯定不入他们的法眼,“小大人”立马改头换面,不再斜挎书包,书和本子就用一方粗布一根帆布绳子,裹巴裹巴就奔学校了。

不过现在他们还是初中生,青春的骚动中带着点孩子气,难免由着性子来。这也是天性使然,就像摔了跤忘了疼那样没啥记性,可他们特别警觉,很难被撞见,一旦发现有人来了,他们就不出声了,换了副嘴脸。这群善变者要么如野兽般怒竖鬣毛,要么如花草般信手低眉,但绝不会透露一星半点他们的起止行藏。外人揣测,这个小团体亦难逃勾心斗角、替罪羔羊、屈打成招、威胁恫吓、身心折磨、忍辱负重,但其间的细枝末节却无从知晓,就算偶尔听到只言片语,也因是暗语密令而不知所云。玛瑙红玻璃球儿和邮票成了他们的硬通货,头儿、二当家的口袋里满是“贡品”,“聚义厅”里间或传来惊呼声。我猜想小平房里、闭门不出的画家定不会放过如此好戏,正轻挑帷帘,细绘“群魔”,名曰《“烟囱工”的雪仗,可爱的顽童或猜猜我是谁》。

那是个冬夜,前日就开始下的雪给周遭抹上了别样的景致。蒙蒂耶公寓也清爽了不少,显得年轻了。软泥接落雪,银花似无意他处,只流连于此。

湿滑的雪地上,上学的孩子踏出了条硬邦邦的泥路。街沿一路灰蒙蒙的积雪。台阶上、天棚上、房檐上还留着残雪。厚重的凸缘和挑檐,轻白的疏影和雪色,两两相映,浮现着些许温情,些许期待;雪后初霁,白茫茫清悠悠,飘絮躺落石上,纤尘不染,透出高洁之气——素裹银装下的蒙蒂耶公寓似着了魔法,成了小巧精致的沙龙。

空荡荡的街道少了点诗意,煤气灯也显得无精打采,间或一阵凛冽的寒风摇曳着火苗。地上的薄冰裂开了,露出东一块西一块的泥地;阴沟边的雪堆让不少人中招跌倒;街角暗处,已有人冻死了。

此时再看蒙蒂耶公寓,又是另一片光景。那几间平房不再是画家们看好戏的包厢了,而成了名副其实的黑屋,闭门谢客,拒人于千里之外。

大雪赶走了占着大院的集市,没了杂耍卖艺的、干苦力的、做买卖的,却有股硝烟味。

四点刚过十分,大门口已聚集了些“学生兵”,队伍还在壮大,不断有结伴或独自来入伙的。看来要出事了,最好先别急着从门口过。

“你看到达吉罗斯了吗?”

“噢……没……好像没看到。”

回话的是个学生,正和另一个学生扶着膝盖上包着手帕的“伤兵”往外走。受伤的紧拽着那个学生,单脚跳着前行。

问话的脸色苍白,眼神黯淡,像个病人;他走路像个跛子,斗篷一直拖到了腿肚子,像是要盖住那个怪怪的突起,他别是个驼背吧!忽然,他一甩斗篷,朝堆书包的角落走去。瞧他走路的架势,斜挎着皮书包,挺沉的,遮着胯部,别是那儿也有问题?他扔下书包,不装残疾了,但眼神依然黯淡。

他径自向“战场”走去。

门口的右手人行道上,时明时暗的煤气灯下,正上演着“夜审俘虏”的好戏。四个学生将一小个子前胸抵着墙,其中的高个子在“俘虏”脚边蹲下,又是揪耳朵,又是扳脑袋,硬要人“欣赏”他恶心的鬼脸。扭曲变形的怪相还真吓人。被逮的抽泣起来,想要低头闭眼,逃过这活罪。“怪脸人”可不善罢甘休,抓起一把脏雪就往“猎物”耳朵里塞。

病恹恹的学生没心思看这出好戏,急着从“枪林弹雨”中杀出条“雪”路。

他在找达吉罗斯,他“爱”的达吉罗斯。

这“爱”的痛苦无可名状,撕心裂肺,无药可救;这渴望无欲无求。这种折磨人的滋味,之前他从未有过。

达吉罗斯可是学校的风云人物,眼里只瞧得上两种人——不是他的对手,就是他的小兄弟。那个“病”学生一看到“心上人”头发乱蓬蓬、膝盖血淋淋、口袋满当当,就找不到“北”了。

他被“战”势鼓舞,拼尽全力,朝达吉罗斯奔去,就是为了去保护他,为了向他证明自己。

大雪纷飞,衣服上、石墙上堆积起了星星点点。忽明忽暗,隐隐约约,终于看到他了,脸色发红,正高声喊着什么,手指着下一个攻击目标。

“病”学生踉跄着,欲唤“心上人”。可有个达吉罗斯的追随者站在高处,认出了他。刚开口“达……”,飞来的雪球就把嘴堵上了,卡在口里,牙齿寒战不止。一阵哄笑声中,他瞥见了达吉罗斯,被同党们围着,双颊映火,乱发四散,手舞足蹈。

暗拳袭来,重重地,如巨石砸胸。顿时,脑袋一片空白,他仿佛看见“圣坛”上,头顶“光环”的达吉罗斯傻了眼,僵在那里。

他倒在地上,血从嘴角涌了出来,顺着下巴和脖子,染红了白雪。口哨声四起,转眼间,院子里已空无一人。几个好事者围了过来,盯着口鼻流血不止的少年,却无动于衷。胆小的不愿凑近,打着响指,撇着嘴,抬头扬眉,走远了。其他的一滑步,拿起书包,也溜了。达吉罗斯他们站在台阶上,一动不动,也傻了眼吧!学校门房和学监得了消息,由一个叫吉拉德的学生领着,终于来了。两人扶起躺在地上的伤者;学监回过身去,问道:

“达吉罗斯,是你干的?”

“老师,是的。”

“跟我回学校。”

同伙们跟着他一起去了。

虽然有人不愿承认,可长得讨人喜欢就是占便宜。

龚多赛中学的老师都偏爱达吉罗斯。今天这事儿让学监很头疼。

受伤的已被抬到门房那儿。门房老婆挺沉着的,给他洗了伤口,正试着叫醒他。

门外全是看热闹的,达吉罗斯一个人进了屋。吉拉德哭着,拽着伤者的手。

“到底怎么回事,达吉罗斯?”

“老师,没什么好说的。我们正打雪仗,他吃了个我扔的雪球,可能那玩意儿重了点,好像还正砸在心口,他“噢”的一声就倒在地上了。开始我还以为是别人的雪球让他鼻子出血了。”

“雪球怎么会把人打晕呢?”

“老师,老师,”一个学生抢着说道,“他肯定在雪球里塞了石头。”

“是这样吗?”

达吉罗斯耸耸肩。

“回答呀!”

“没什么可说的。您看,他醒了,还是问他吧……”

伤者苏醒了,头枕着吉拉德的手臂。

“觉得怎么样了?”

“对不起……”

“别这样说,你刚才受伤了,昏了过去。”

“我知道。”

“告诉我你怎么会晕倒的?”

“我胸口被雪球砸中了。”

“雪球不会弄伤人的!”

“可并没有什么其他东西砸到我。”

“有人可说这颗雪球里裹着块石头。”

伤者看看达吉罗斯,耸耸肩说道:

“那是胡说的。吉拉德,你疯了,别乱说。雪球就是个雪球。我跑得猛了点,头一晕就摔倒了。”

学监叹了口气。

达吉罗斯撇清了干系,可以走了;还没到门口,忽地转过身来。大家都以为他要去安慰一下伤者。没想到,他在门房卖文具、糖果的柜台前站定,犹豫了片刻,从口袋里掏出几枚硬币,放到台沿上,取了根细得像鞋带的甘草棒棒糖。接着,他手执军礼,跨步离开了。

学监已派人叫了辆车,打算送伤者回家。可吉拉德坚称不用学监陪着了,去了反而添乱,有他就行了。

“这不,看,保罗好多了!”他缓和了一下口气。

学监也没坚持。雪还在下。保罗住在蒙马特街。

学监看着吉拉德扶着朋友上了车,盖好羊毛围巾和斗篷,终于重担落肩了。

品牌:上海译文
译者:刘树坤
上架时间:2019-02-25 18:15:22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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