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踪道影

云雾深处，中原国秦岭的某一个山谷之中。

在田野与古树的簇拥之下，有一座小村，村中有清水小河，一间不起眼的屋舍依河而居。

每到饭点，屋舍会腾起炊烟，看起来人畜无害。

“极目，这段时间，那双巨眼一点动静都没有吗？”一个沉稳的老者声音在屋舍里响起。

该声调不高，屋外，只有三两家禽走来走去，草丛里还有秋虫悉悉索索的声音。

“没有，自从六年前微睁了一次，就再也没有任何动静。”另一个声音说道。

“嗯。”老者声音貌似一点也没有意外，继续说道：“直到今年冬月，你就已经在这里已经十年，辛苦你啦。”

“嘿嘿，在这里生活惯了，还挺舒服的，就是没日没夜的盯着天幕深处那双巨眼看，哎，我这身子有点儿吃不消。”这屋舍里的另一个声音非常爽朗，但还是可以听出，也是一位老者。

“没事，我已经跟魏雄说了，冬月就调你回去，调查宇宙深处那双诡异的巨眼的事情，有人代替你做了。”

寥寥数句交谈之后，只见一个穿着体面的老者从屋舍中推门而出，眨眼之下，他便消失在了群山之中。

……

真实世界。

一位青年模样的男子赤着脚，衣衫褴褛，顶着一窝乱糟糟的头发，站在中原国最东边的海边小镇码头上，望着空荡荡的海平面，目送着航向远方而去的一阵阵海风。

此男子名叫纪少瑜，是一个最近精神有些问题的梦师。

黄昏，斜阳广阔，眼看着要入夜的样子，码头上的人潮逐渐退去，已是一些商家开始整理货物，清点一天收成的时辰，使得孤零零站在码头上一动不动的纪少瑜，变得极为显眼。

“这是个梦师吧，怎么这幅模样？”

“早些时候，天还没亮，我看到他给一位漂亮得很的女子送行，怕是有什么感情纠葛罢。”

两位商人模样的男子在码头旁的店铺里窃窃私语。

在码头边做生意，形形色色的人或事都看得很多，有时候不免谈论两句，也算一天下来的休闲八卦，唯一的精神生活。

纪少瑜腰间挂着一个酒壶模样的玉佩，这是中原国合法梦师的官方标记，在普通的百姓看来，官方认证过的梦师可是这个时代的主角，怎么也不会是这幅狼狈模样。

“传闻梦师的精神都不太正常，我们还是少说两句的好，说不定此人听见了我们背后谈论他，后头又来找我们麻烦，那真是谁也帮不了我们。”

“是是是，我听我老婆说，有个梦师杀了人，有关部门也只是谴责了几句，赔了些钱，从头到尾甚至执法部门都没出面，啧啧啧，都是些惹不起的人。”

两个市井小民说着说着，将商铺的卷帘门迅速拉了下来，不一会儿功夫，双双消失在了旁边昏暗的小巷子里。

纪少瑜的确没有听到这些议论，当然，即使听见了，他也不会放在心上，因为他现在脑子里，全是乱七八糟的东西。

最近三年来，纪少瑜不仅日子过得很混乱，记性也是越来越差，他明明记得早上出门的时候特意整理了一下着装，貌似是来给他妻子送行来着。

但是为何现在的自己是一副乞丐打扮？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状况。

“看来我的原生梦境出的问题已经影响到我的精神状态了。”纪少瑜苦笑着摇了摇头，但随即目光又回到了海面之上。

离码头已经数十海里外的海风中，那里的航船上有一位黑色长裙的曼妙身姿，站在船尾栏杆旁。

她就是小商贩口中纪少瑜清晨送走的那位“漂亮得很”的女人，纪少瑜的妻子，阿乌。

阿乌上船收拾好行李之后，就这样一直翘着脑袋，盯着深蓝色的天幕，从其身后袭来的海风，将她的黑色长发扬起飞舞，遮蔽了她的容貌，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她也是一位梦师，出色的梦师，和纪少瑜不同的是，阿乌的身份很多，她不仅还是一位梦境学者，而且其公开身份是一名遗传学家。

此行她将要去遥远的非洲做一个人类学实验。

这一次别离，是纪少瑜和他妻子阿乌相识之后的第一次别离，至少纪少瑜本人是这样认为的。

……

夜幕落下，纪少瑜无奈的转过身，眼中充满了落寞之色，阿乌直到上船的那一刻，也没有表示出丝毫的留恋，她就这样决然的离去了，甚至有关于分别的窝心话也没有留下一句。

阿乌的这种态度，也持续了大约三年。

“三年前……”纪少瑜在转身的一刹那，轻微嘀咕了一句，转即便和那两位商人一般，慢慢消失在了昏暗的巷子里面。

……

“那个写诗仙李白变成了西方绅士的梦，嘿嘿，讽刺得好啊，梦也卖得不错。”

次日，乱糟糟的纪少瑜站在他自家楼下的一家书店门前，书店老板是一个酒糟鼻子老头，懒洋洋的扇着扇子，跛着脚去柜台数了一叠钱给纪少瑜，扯着破烟嗓继续说道：

“但是你最近产量下降了啊，三个月了，竟然就憋出来单单一个短篇故事。”

“好的，谢谢。”纪少瑜没有搭这个老头的话，出于礼貌微微笑了笑，拿着用梦境故事换来的一叠钱，摆摆手离开了书店。

望着摇晃晃的背影，回忆起这些日子每次见到这个“落魄梦师”都是无比茫然的神态，老头儿摇了摇头，也不知在跟谁说道：“这个小子不会真的精神失常了吧。”

纪少瑜虽然是官方认证过的梦师，但是并未踏入过社会的顶层建筑，充其量就是中原国军方的一个预备兵储备而已。

遇到太平盛世，没有用武之地的他，平时也就是做一些梦境小故事卖给楼下的书店，素来胸无大志，日子清闲自在，本以为能够就这样平平淡淡过一辈子的纪少瑜，却在三年前出现了意外。

准确的说，是他的原生梦境出现了意外。

何为原生梦境？比较流行的观点是说，原生梦境是一个梦师的灵魂，里面充盈着梦师能够用来战斗的精神力量，如果一个梦师的原生梦境里生活着居民，那么这里面的每一个梦里居民，从某种角度上来说都是梦师的一个人格。

按说这种精神分裂的程度，梦师本人早应该就暴毙了才对，但这个世界上就有那么一批天赋异禀或者勤学苦练之人，通过某种秘法，使得他们能驾驭得住自己的大脑，不仅可以理清主人格和梦境居民的关系，而且还能使其成为一股力量为己所用，这种逆天的能力要求之严格，也是真实世界梦师稀少的原因。

他的原生梦境和这个世界上其他梦师的原生梦境不一样，这一点，纪少瑜是心知肚明的。

他来自一个最为古老的梦师家族，是南华真人其中一支嫡系传人，本来姓庄，但在大约一千年前，遇到战乱，那时新帝上位后将梦术定为邪术，他的庄姓祖先们怕被牵连，就随意改了个姓，沿用至今，后来梦术回归正统，特别是近两百年来，梦术成为了炙手可热的热门修炼功法，虽然姓什么已不太重要，不过这个家族的风气比较散漫，姓氏也就懒得改回来了。

他们家族的原生梦境，和其他梦师的原生梦境不同，其他梦师的原生梦境就是修仙者所谓的识海的一部分，是梦师本人的所思所悟构建出来的一个世界。

而他们家族的原生梦境，则是代代传承的一个巨大界面，虽然此刻这个原生梦境仍然是存在于纪少瑜的识海之中，但理论上来说，这是一个汇集了家族每一代传承者不断创造和积累的梦境。

这个梦境的第一任主人，便是南华真人本人，名为庄周。

而就在几周前，纪少瑜的这个原生梦境里出现了一个刺客，开始不受纪少瑜控制地攻击梦里居民，并且已经有数十位居民丧生了。

这件事情，他谁也没有告诉，包括阿乌。

而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纪少瑜精神恍惚的症状才突然加剧，在他看来，这个刺客即使不是罪魁祸首，也是一个重要线索。

“我得把你逮出来。”

回到自己书房的纪少瑜，半躺在椅子上，望着窗外街道，喃喃自语着，眼中露出厉芒。

他平复了一下烦躁的情绪，用食指以某种固定节奏敲着桌面上的酒壶状玉佩，随即缓缓闭上双眼，很快就进入了原生梦境。

……

原生梦境。

在原生梦境的西南边疆，一座绵延几千里的竹林深处，纪少瑜一袭书生打扮，来拜访这里一位退隐多年的雅士。

这位雅士，是最后一位见到那位梦境刺客的人。

陶千民，此西南竹林人士，在纪少瑜少年时期就出现了，几乎可算作纪少瑜的第一个梦，此人在梦境世界之中为官十年，最高做到了益州祭酒，随后突然辞官，归园田居，回到这片竹林，诗画风流，好不潇洒，一时被周围居民传为美谈。

见到陶千民的时候，他正在烧水泡茶，这是纪少瑜早年教他的茶道，当他发现这世界竟有如此讲究之喝水方法，立刻就学了去，并养成了每日泡茶三壶的习惯。

竹林中央，阳光斜射，两人盘腿枕席而坐，一两声茶水倾倒叮咚之音，晕开这周遭竹林瘴气，远远看去，却也仙风道骨。

纪少瑜并未说话，神情复杂。

“梦主，怎么样？”陶千民抬手轻轻端起茶壶。

“什么怎么样？”纪少瑜假装没有听懂。

“他们看了我写的诗，觉得……怎么样？”淡定而专注于茶道的缓慢动作，和他低姿态着急询问的语气十分矛盾。

“贺鬼才说他愿意下次去汶阳城的时候，带着你那几首诗给大学士看看。”纪少瑜不置可否的说道。

汶阳城是原生梦境里的一个繁荣王朝，齐朝的都城。

要是贺鬼才真看上了这位陶千民的诗才，哪儿需要给什么大学士看看，稍微动用一下他的能量，至少让其在齐朝混个什么“归园田居第一诗人”没有多大问题。

贺鬼才显然没有诚心帮忙，而纪少瑜一般也不干涉贺鬼才的行为。

主要纪少瑜也觉得陶千民的诗才有些无病呻吟的味道，无大才。

“无妨，鬼才兄虽然不通诗词，但这心意我领了，我也只是问问而已。”陶千民忽然眼中露出飘逸之感。

“吾辈隐士，只求逍遥人间，仅以才德会友，端坐于此而神游世外。”

“我左眼与鲲傲游于无边魂海，右眼与鹏扶摇而上九霄云外，区区几个酸臭文字，哪能打扰得了此等风雅呐？哈哈”

越说越离谱了。

纪少瑜不耐烦的站了起来，神情也越发复杂，这个“隐士”陶千民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其实是他自己。

年少时的自己。

谁人没有矫情年华：东篱采菊，归园田居，却期待有人三顾茅庐，高朋满座。

“你前几天托梦跟我说的消息呢？”纪少瑜打断他直接问道。

陶千民见对方一本正经，有些尴尬，赶紧回到：“不瞒你说，应该是你要找的人，前几天的一个晚上…”

“额，我正在床上读你送给我那本《庄子》，突然我的门被一位女子一脚踢开，额，就是这里。”

说罢让纪少瑜去看他损坏的竹门，虽然已经用藤条简单的修缮了一番，但确实能看到被大力撞击的痕迹。

陶千民是唯一见过这个女刺客，但是却没有被杀死的人。

“额，她后来说了一句话，说是要带给你的。”

“我们竹林这几十贤都知道你在找她，但我们一群文人，加起来也留不住她呀。”

“我……我又不会武功，她带着面纱，一进来就用一个十字弓对……对着我的脑门，我是隐士，死了都没有人发现啊。”陶千民文雅之风全无，低着头不断解释，竟有些吞吞吐吐。

纪少瑜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她让你跟我带什么话？”

陶千民四处打望了一下，凑近小声说道：“她说王立叫她来杀你。”

说罢顿在原地，留心着纪少瑜的脸色。

“没了？”纪少瑜觉得没头没脑的，王立是他原生梦境里，很早就消失了的一位居民。

“的确没了，讲完这句话，她转身就离开啦，确实很奇怪，你说谁杀个人还要大费周章地告知一下……”

简单的交流了几句之后，纪少瑜见也没有另外什么有用的信息，起身准备离开，但是脸色比来之前又难看了几分。

这个“女刺客”显然是非常的熟悉他的一个人格，因为只有很熟悉他的人，才能找到这片竹林。

这片竹林是他很深的梦境。

“梦主，需不需要我带着那竹林几十贤，躲上一阵子呐？”陶千民见纪少瑜眉头紧蹙，事情仿佛挺严重的样子，试探性的问了一句。

纪少瑜转过身，看了看陶千民，叹了口气，犹豫一阵，最终还是招了他过来：

“躲倒是不用了，第一次她既然没有杀你，而是给我带话，应该对杀你没有兴趣，你就呆在这里吧，兴许她还会来找你给我带话。”

陶千民表面上拱手称是，心中却是苦涩不堪，什么叫做还要找自己带话？自己一介书生，经不住这样长期的惊吓呐。

纪少瑜低头默了默又道：

“之前送你一本书，可能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说罢指着他手上的那本《庄子》。

“不是叫你做隐士的意思。”

纪少瑜似有自嘲之意的补充道：

“隐士是不可能有作品流传在这个世界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