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字当头

楚庄王曰：夫文止戈为武。又曰：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财者也!

——《左氏春秋·宣公十二年》

秦风趴在地上，努力地想睁开眼，未能如愿。

眼睑——这个人体皮肤最轻薄的地方，此刻却显得奇重无比，似乎比压在他身上的东西还要沉重。

可就算闭着眼，他也能感觉到，此刻身外一定是漆黑一片。

习武不辍的他，精力充沛，绝少睡午觉，即便有时闭眼养神，眼珠子也总能透着外面的光亮，看到眼皮里毛细血管里流动的血液，红彤彤的。

相对于对光的感知，他更熟悉黑暗。因为他有夜间习武的习惯，尤其是在漫长的冬夜，四下里黑天胡地，北风呼啸，一路拳打下来，丹田里就如同生着一个钢炭炉子，暖融融地烘烤着遍身的经络，很是享受。

之所以在夜间习武，最主要是为了弥补自己在黑暗中严重缺失的平衡感。以前练生猛的外家拳时，在肢体的快速运动下，自觉下盘稳健，并无不妥。习练太极后，太极拳飘忽不定的拳路、舒缓的动作、频繁的单脚承重和重心转换，使得平衡感很差的问题凸显出来。

久而久之，使得他对黑夜的感知力超于常人。

既然睁不开眼，那就由它，反正睁不睁眼都没有什么分别。只是恢复知觉以后，感觉压在背上的东西变得越来越硬，越来越冰冷，咯得他浑身不舒服。

秦风腰上用劲，同时双掌运气上撑，试图从地上爬起来。

尽管压在身上的东西非常沉重，但还是被经常练功的他，一撑之下给驮了起来。

忽然，“嗖嗖”地一阵风声从身后掠过，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上面迅速离开。

秦风心里一惊，本能反应之下，眼睛忽然间竟毫不费力就睁开了。

他迅速地摆头望过去。——“嘶——”他倒吸一口凉气——因为黑暗中，他看到了几双绿荧荧的眼睛。

“难道是狼？”

他腹部急用力，将身子弓起来，压在身上的几件物事滚落在一旁。

他的双腿在弓腰的刹那曲蹲，左手撑地，右手抓住旁边似乎一支枯树干一样冰凉的物事，准备应付突如其来的攻击。

那几只眼睛的主人，和秦风的姿势一样，前撑后曲，在黑暗中，张开嘴，亮出几对白森森的尖牙，也同样是一副戒备和紧张的姿势。

秦风没有一丝的犹豫，看准中间的一只，一扬右臂，手中抓着的“枯枝”冲着那家伙的脑袋用力的斜挥出去。

这一下，他迅速积聚了九成的力道，力求自己这一击，起到打倒一只，震慑其余的作用。

可谁知，那几个黑影在他手起的同时，忽然一撑前腿，倒退一步，不等“枯枝”带着风声击到，哀鸣一声，掉头跑开。

原来是几只觅食的野狗。

奇怪的是，向来护食的家伙，眼下似乎并不在意多了一个“抢食者”。

望着那几只野狗跑远，秦风紧张的心情却并未因之舒缓一毫，反而浑身的毛发竖起，惊恐愈甚。

——熟悉黑暗的他惊恐的发现，原来压在身上的，是几具被撕咬的血肉模糊的尸体，而且自己手中握着的也不是枯枝，而是一条白亮亮的人腿！

更让他心生恐惧的是，在周边旷野里，像麦捆一样高高低低、绵绵延延堆积着的，不是收获的庄稼，而是一堆连一堆的尸体——没错，人的尸体！

这种横尸遍野的场面他不是没有见过，电影中经常出现。

可如今置身现场，真实的视觉冲击给心理造成的恐惧和震撼，和观影时的感受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眼前的惨象，在黑暗中足以让人心生绝望和恐惧。

他磕磕绊绊、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在尸体堆里艰难落足、踽踽独行。

“难道自己身处某一次大战后的战场？”

然而，在他检索尸堆之后，这个念头消失了。

地下没有武器，没有兵戈，躺在地上的，除了个别尸体手中的扁担和农具，大多是些手无寸铁的妇孺老幼。

这景象，不由让他想起自己一生中看到过最真实、最惨绝人寰事件——南京大屠杀的照片。

黑暗中，他伸手用力地撕扯自己的头发，钻心的疼痛让他知道自己不是身在梦境，自己分明就是真实地盘桓在尸体的丘陵和沟壑中。

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呼啸的北风中，在久违的黑夜寒意里，秦风开始一丝一缕地整理起自己的思绪……

“如果不是在做梦，那么眼下的时间，应该是在公元2018——阴历狗年的腊月里。

地点么，自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劳动者，收入不高，从未出过国门，所以应该就在国内！

2018年、国内、惨绝人寰的景象——这怎么可能呀？

别急，再好好想想，到底经历了什么？自己怎么好端端地趴在这里？”

一边想，一边伸手去揉眼睛——一阵剧痛，轻触眼睛周围，虚泡泡的，似乎有些肿胀。

“想起来了？

他恍然大悟间一拍脑门，不小心又碰到眼睛，痛得他不由捂着眼睛蹲下来。

眼睛虽痛，可是心里的疑窦却解开了。

他想起来了，他的头部挨了无数拳。

再细思自己挨打的情景，跟小时候在大街上看到的流氓打架的场面一样：那些躺在地上挨打的人，总是拼命地用手臂护住头部，脸朝地面，任凭一双双皮鞋在他圈护头部的手臂上跺出一声声闷响。而那些皮鞋的主人，根本无视围上来看热闹的人群，恣意放肆地高高抬起脚，无情地蹬踏着地上的人，口中不时蹦出不堪入耳的脏话。

但与上述流氓打架不同的是，秦风清楚的记得，打自己的那个人并没有用脚，而是专注的用他那沙包大的拳头，在自己头部的柔软处捣蒜般用力击打。

坚决的样子，跟流氓打架别无二致，要不是硬生生被裁判拉开的话，竟毫无停手之意。

之所以对躺在地上挨打的情景印象如此深刻，主要是因为他还不止一次地看过另外一段类似的视频。

只不过视频上那个躺在地上挨揍的人不是他，是……对了，是玄虚无极门的李和尚。

据说李和尚挨打是因为利用虚假的功夫行骗，骗了很多人，很多新闻媒体。

而视频中的打人者，那个搏击狂人——拳头哥，一时间声名鹊起。

拳头哥在网上扬言：自己的目的也不是真打，而是打假，主要是为了揭露李和尚的欺骗行为。

但不论是真打，还是打假，这段视频迅速走红，红遍了大江南北、塞外江南，不同的媒体和网站纷纷转载和刷标题，大有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的英雄气概。

得益于高度发达的网络时代，拳头哥因此一战成名。

要说既然跻身名人之列，就应该好好享受成名的红利，但他的理想好像并不止于此。

此战后不久，媒体上又陆续爆出他向国内各大武术门派的挑战宣言。

这一切似乎无可厚非，人嘛，总是要有追求的。

在随后的一段时间，虽然网上不时爆料出各大门派的应战书，但不知为何，却迟迟没有新的战况传出。

正当大家意兴阑珊，以为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时，“拳头哥”却出人意料地通过视频爆出一段言论：

中华传统武术不过是花架子，中看不中用！

乍听起来，好像当年俄国大力士话语的翻版，无异于一石击起千层浪！

他的这番言论，让吃瓜的网民们三观尽覆，更让很多武术爱好者耿耿于怀。

秦风属于后者，他频频在网上发帖向拳头哥挑战，希望能打败“拳头哥”，为中国传统武术正名。

但对方一直未有回应。

也许，是他太籍籍无名了，人家考虑如若应战，无论胜败，都不会有看点，这样的比武无异是一块鸡肋，傻瓜才会接受。

然而，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天让秦风找到了机会……

“等等！”秦风在冷风渗人尸堆中，摸着一名死者身上对开襟的衣服，他的思绪忽然收回来：“难道经过与拳头哥那一战，自己被他的重拳打回到了古代——穿越了？”

秦风心中一凛：“这么狗血的剧情居然发生在我身上了？”

摸摸身上的衣服，心中又是一沉：“完了！”

虽然没穿过古装，可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他身上穿的，赫然就是一身古代汉服。

“全完了！”秦风沮丧至极，脑海中顿时闪过无数画面。

渐渐苍老的父母、刚刚成年的儿子、无怨无悔和自己过了二十多年的老婆，还有那帮子经常和自己在一起豪言壮语、谈天道地的哥们，加上四十多年经历过的那些光阴和岁月。

这一切，现在已恍然隔世，再也不属于自己了！

这样想着，和拳头哥决定胜负的那一幕又一次浮现在眼前。

当时，拳头哥组合拳中的一记摆拳挟着风声抡过来，他身子一沉，在风声掠过自己头顶的刹那，腰身转处，一记“指裆捶”悄无声息地奔着拳头哥的小腹而去。眼见就要击实，秦风蓦地想到师父教自己习练这一招时曾说过：此招过于阴狠，非必要绝不可用，否则对方非死既残。

一念至此，他强行止住去势，身形也因之一僵。就在这时，拳头哥一记勾拳已轰然而至……

“这个拳头哥，他难道看不出自己生生收住这致命一击？他到底和自己有多大仇恨，以至于这样硬生生地把我打回了古代？

唉！也怪我，管他说什么，他说什么又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跟这种人教什么劲儿？

现在倒好，被弄到了这个悲惨而陌生的世界，自己这又是何苦？”

秦风悔得肠子都青了，越想越难过，悲从中来，丹田里忽然有一股热流蹿上来，带得内息涌动，在体内前后左右，来回乱撞。体内热流感到压抑之极，无处释放，不由得仰起头一张嘴，发出一阵长啸：“啊——啊呜——啊呜呜————”

啸声甫毕，胸臆渐消。但秦风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儿，正在寻思，忽听得身后有个声音幽幽道：“少年人，死都死一回了，还嚎个什么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