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节

书友吧

第1章 情到深处即为诗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一个祈祷

请听我悲哽的声音,祈求于我爱的神:

人间哪一个的身上,不带些儿创与伤!

哪有高洁的灵魂,不经地狱,便登天堂:

我是肉薄过刀山炮烙,闯度了奈何桥,

方有今日这颗赤裸裸的心,自由高傲!

这颗赤裸裸的心,请收了吧,我的爱神!

因为除了你更无人,给他温慰与生命,

否则,你就将他磨成齑粉,散入西天云,

但他精诚的颜色,却永远点染你春朝的

新思,秋夜的梦境;怜悯吧,我的爱神!

(发表于1923年7月1日《晨报·文学旬刊》。)

月下待杜鹃不来

看一回凝静的桥影,

数一数螺钿的波纹,

我倚暖了石栏的青苔,

青苔凉透了我的心坎;

月儿,你休学新娘羞,

把锦被掩盖你光艳首,

你昨宵也在此勾留,

可听她允许今夜来否?

听远村寺塔的钟声,

像梦里的轻涛吐复收,

省心海念潮的涨歇,

依稀漂泊踉跄的孤舟!

水粼粼,夜冥冥,思悠悠,

何处是我恋的多情友?

风飕飕,柳飘飘,榆钱斗斗,

令人长忆伤春的歌喉。

(这首诗发表于1923年3月29日《时事新报·学灯》,曾收入初版《志摩的诗》。)

石虎胡同七号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善笑的藤娘,袒酥怀任团团的柿掌绸缪,

百尺的槐翁,在微风中俯身将棠姑抱搂,

黄狗在篱边,守候睡熟的珀儿,它的小友,

小雀儿新制求婚的艳曲,在媚唱无休——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雨过的苍茫与满庭荫绿,织成无声幽冥,

小蛙独坐在残兰的胸前,听隔院蚓鸣,

一片化不尽的雨云,倦展在老槐树顶,

掠檐前作圆形的舞旋,是蝙蝠,还是蜻蜓?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奈何在暴雨时,雨槌下捣烂鲜红无数,

奈何在新秋时,未凋的青叶惆怅地辞树,

奈何在深夜里,月儿乘云艇归去,西墙已度,

远巷薤露的乐音,一阵阵被冷风吹过——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雨后的黄昏,满院只美荫,清香与凉风,

大量的蹇翁,巨樽在手,蹇足直指天空,

一斤,两斤,杯底喝尽,满怀酒欢,满面酒红,

连珠的笑响中,浮沉着神仙似的酒翁——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发表于1923年8月6日《文学周报》第82期。)

月下雷峰影片

我送你一个雷峰塔影,

满天稠密的黑云与白云;

我送你一个雷峰塔顶,

明月泻影在眠熟的波心。

深深的黑夜,依依的塔影,

团团的月彩,纤纤的波鳞——

假如你我荡一支无遮的小艇,

假如你我创一个完全的梦境!

(此诗写于1923年9月26日,原载于1925年8月中华书局版《志摩的诗》。)

雷峰塔(杭白)

那首是白娘娘的古墓

(划船的手指着野草深处);

客人,你知道西湖上的佳话,

白娘娘是个多情的妖魔。

她为了多情,反而受苦,

爱了个没出息的许仙,她的情夫;

他听信了一个和尚,一时的糊涂,

拿一个钵盂,把他妻子的原形罩住。

到如今已有千百年的光景,

可怜她被镇压在雷峰塔底,——

一座残败的古塔,凄凉地,

庄严地,独自在南屏的晚钟声里!

(写于1923年9月。发表于1923年10月12日《晨报·文学旬刊》。)

沪杭车中

匆匆匆!催催催!

一卷烟,一片山,几点云影,

一道水,一条桥,一支橹声,

一林松,一丛竹,红叶纷纷;

艳色的田野,艳色的秋景,

梦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隐——

催催催!是车轮还是光阴?

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

(此诗作于1923年10月30日。发表于1923年《小说月报》第14卷第11号,原名《沪杭道中》。)

在那山道旁

在那山道旁,一天雾蒙蒙的朝上,

初生的小蓝花在草丛里窥觑,

我送别她归去,与她在此分离,

在青草里飘拂,她的洁白的裙衣。

我不曾开言,她亦不曾告辞,

驻足在山道旁,我暗暗的寻思,

“吐露你的秘密,这不是最好时机?”——

露沾的小草花,仿佛恼我的迟疑。

为什么迟疑,这是最后的时机,

在这山道旁,在这雾盲的朝上?

收集了勇气,向着她我旋转身去——

但是啊,为什么她这满眼凄惶了!

我咽住了我的话,低下了我的头,

水灼与冰激在我的心胸间回荡,

啊,我认识了我的命运,她的忧愁——

在这浓雾里,在这凄清的道旁!

在那天朝上,在雾茫茫的山道旁,

新生的小蓝花在草丛里睥睨,

我目送她远去,与她从此分离——

在青草间飘拂,她那洁白的裙衣!

(发表于1924年12月1日《晨报·文学旬刊》。)

不再是我的乖乖

前天我是一个小孩,

这海滩最是我的爱;

早起的太阳赛如火炉,

趁暖来和我做我的功夫;

捡满一衣兜的贝壳,

在这海砂上起造宫阙;

哦,这浪头来得凶恶,

冲了我得意的建筑——

我喊一声海,海!

你是我小孩儿的乖乖!

昨天我是一个“情种”,

到这海滩上不发疯;

西天的晚霞慢慢地死,

血红变成姜黄,又变紫,

一颗星在半空里窥伺,

我匍匐在沙滩上画字,

一个字,一个字,又一个字,

谁说不是我心爱的游戏?

我喊一声海,海!

不许你有一点儿的更改!

今天!咳,为什么要有今天?

不比从前,没了我的疯癫,

再没有小孩时的新鲜,

这回再不来这大海的边沿!

头顶不见天光的方便,

海上只暗沉沉的一片,

暗潮侵蚀了砂字的痕迹,

却冲不淡我悲惨的颜色——

我喊一声海,海!

你从此不再是我的乖乖!

(发表于1925年1月11日《京报副刊》。)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容不得恋爱,容不得恋爱!

披散你的满头发,

赤露你的一双脚;

跟着我来,我的恋爱,

抛弃这个世界

殉我们的恋爱!

我拉着你的手,

爱,你跟着我走;

听凭荆棘把我们的脚心刺透,

听凭冰雹劈破我们的头,

你跟着我走,

我拉着你的手,

逃出了牢笼,恢复我们的自由!

跟着我来,

我的恋爱!

人间已经掉落在我们的后背,——

看呀,这不是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无边的自由,我与你与恋爱!

顺著我的指头看,

那天边一小星的蓝——

那是一座岛,岛上有青草,

鲜花,美丽的走兽与飞鸟;

快上这轻快的小艇,

去到那理想的天庭——

恋爱,欢欣,自由——

辞别了人间,永远!

(发表于1925年8月中华书局《志摩的诗》。)

我有一个恋爱

我有一个恋爱——

我爱天上的明星;

我爱它们的晶莹:

人间没有这异样的神明。

在冷峭的暮冬的黄昏,

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

在海上,在风雨后的山顶——

永远有一颗,万颗的明星!

山涧边小草花的知心,

高楼上小孩童的欢欣,

旅行人的灯亮与南针:——

万万里外闪烁的精灵!

我有一个破碎的魂灵,

像一堆破碎的水晶,

散布在荒野的枯草里——

饱啜你一瞬瞬的殷勤。

人生的冰激与柔情,

我也曾尝味,我也曾容忍;

有时阶砌下蟋蟀的秋吟,

引起我心伤,逼迫我泪零。

我袒露我的坦白的胸襟,

献爱与一天的明星,

任凭人生是幻是真

地球存在或是消泯——

太空中永远有不昧的明星!

(写于1925年8月之前。收录于1925年8月中华书局《志摩的诗》。)

沙扬娜拉

我记得扶桑海上的朝阳,

黄金似的散布在扶桑的海上;

我记得扶桑海上的群岛,

翡翠似的浮沤在扶桑的海上——

沙扬娜拉!

趁航在轻涛间,悠悠的,

我见有一星星古式的渔舟,

像一群无忧的海鸟,

在黄昏的波光里息羽优游,

沙扬娜拉!

这是一座墓园;谁家的墓园?

占尽这山中的清风,松馨与流云?

我最不忘那美丽的墓碑与碑铭,

墓中人生前亦有与山峰与松馨似的清明——

沙扬娜拉!(神户山中墓园)

听见折风前的流莺,

看阔翅的鹰鹞穿度浮云,

我依着一本古松瞑眸;

问墓中人何似墓上人的清闲——

沙扬娜拉!(神户山中墓园)

健康,欢欣,疯魔,我羡慕,

你们同声的欢呼“阿罗呀喈”!

我欣幸我参与着满城的花雨,

连翩的蝴蝶飞舞,“阿罗呀喈”!

沙扬娜拉!(大阪典祝)

增添我梦里的乐音——便如今——

一声声的木屐,清脆,新鲜,殷勤,

有况是满街艳丽的灯影,

灯影里欢声腾越,“阿罗呀喈”!

沙扬娜拉!(大阪庆典)

仿佛三峡间的风流,

保津川有青嶂连绵的锦绣;

仿佛山峡间的险巇,

飞沫里趁急失似的扁舟——

沙扬娜拉!(保津川急湍)

废一关湍险,驶一段清涟,

清涟里有青山的倩影;

撑定了长篙,小驻在波心,

波心里看闲适的鱼群——

沙扬娜拉!(保津川急湍)

静!且停那桨声胶爱,

听青林里嘹亮的欢欣,

是画眉,是知更?像是滴滴的香液,

滴入我的苦渴的心灵——

沙扬娜拉!(保津川急湍)

“乌塔”:莫讪笑游客的疯狂,

舟人,你们享尽山水的清幽,

喝一杯“沙鸡”,朋友,共醉风光,

“乌塔,乌塔”!山灵不嫌粗鲁的歌喉——

沙扬娜拉!(保津川急湍)

十一

我不辨——辩亦无须——着异样的歌词,

像不逞的波澜在岩窟见吽嘶,

像衰老的武士诉说壮年时的身世,

“乌塔乌塔!”我满怀滟滟的遐思——

沙扬娜拉!(保津川急湍)

十二

那是杜鹃!她绣一条锦带,

迤俪着那青山的青麓;

啊,那碧波里亦与她的芳躅,

碧波里那掩映着她桃蕊似的娇怯——

沙扬娜拉!

十三

但供给我沉酣的陶醉,

不仅是杜鹃花的幽芳;

倍胜于娇柔的杜鹃,

最难忘更娇柔的女郎!

沙扬娜拉!

十四

我爱慕她们体态的轻盈,

妩媚是天生,妩媚是天生!

我爱慕她们颜色的调匀,

蝴蝶似的光艳,蝴蝶似的轻盈——

沙扬娜拉!

十五

不辜负造化主的匠心,

她们流眄中有无限的殷勤;

比如熏风与花香似的自由,

我餐不尽她们的笑靥与柔情——

沙扬娜拉!

十六

我是一只幽谷里的夜蝶;

在草丛间成形,在黑暗里飞行,

我献致我翅上美丽的金粉,

我爱恋万万里外的明星——

沙扬娜拉!

十七

我是一只酣醉了的花蜂;

我饱啜了芬芳,我不讳我的猖狂。

如今,在归途上嘤嗡着小嗓,

想赞美那别样的花酿,我曾经恣尝——

沙扬娜拉!

十八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沙扬娜拉!

(写于1924年随泰戈尔访日期间。1925年8月中华书局《志摩的诗》收录。)

她是睡着了

她是睡着了——

星光下一朵斜欹的白莲,

她入梦境了——

香炉里袅起一缕碧螺烟。

她是眠熟了——

涧泉幽抑了喧响的琴弦;

她在梦乡了——

粉蝶儿,翠蝶儿,翻飞的欢恋。

停匀的呼吸:

清芬,渗透了她的周遭的清氛,

有福的清氛,

怀抱着,抚摩着,她纤纤的身形!

奢侈的光阴!

静,沙沙的尽是闪亮的黄金,

平铺着无垠,

波鳞间轻漾着光艳的小艇。

醉心的光景,

给我披一件彩衣,啜一坛芳醴,

折一枝藤花,

舞,在葡萄丛中,颠倒,昏迷。

看呀,美丽!

三春的颜色移上了她的香肌,

是玫瑰,是月季,

是朝阳里的水仙,鲜妍,芳菲!

梦底的幽秘,

挑逗着她的心——纯洁的灵魂,

像一只蜂儿,

在花心,恣意的唐突——温存。

童真的梦境!

静默;休教惊断了梦神的殷勤,

抽一丝金络,

抽一丝银络,抽一丝晚霞的紫曛;

玉腕与金梭,

织缣似的精审,更番的穿度——

化生了彩霞,

神阙,安琪儿的歌,安琪儿的舞。

可爱的梨涡,

解释了处女的梦境的欢喜,

像一颗露珠,

颤动的,在荷盘中闪耀着晨曦!

(约写于1925年初夏,收录于同年8月中华书局《志摩的诗》。)

落叶小唱

一阵声响转上了阶沿

(我正挨近着梦乡边;)

这回准是她的脚步了,我想——

在这深夜!

一声剥啄在我的窗上

(我正靠紧着睡乡旁;)

这准是她来闹着玩——你看,

我偏不张皇!

一个声息贴近我的床,

我说(一半是睡梦,一半是迷惘):——

“你总不能明白我,你又何苦

多叫我心伤!”

一声喟息落在我的枕边,

(我已在梦乡里留恋;)

“我负了你!”你说——你的热泪

烫着我的脸!

这音响恼着我的梦魂

(落叶在庭前舞,一阵,又一阵;)

梦完了,呵,回复清醒;恼人的——

却只是秋声!

(发表于1925年8月中华书局《志摩的诗》。)

雪花的快乐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飞扬,飞扬,飞扬,——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飞扬,飞扬,飞扬,——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

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

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

飞扬,飞扬,飞扬,——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时我凭籍我的身轻,

盈盈的,粘住了她的衣襟,

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写于1924年12月30日。发表于1925年1月17日《现代评论》第1卷第6期。)

爱的灵感(奉适之)

下面这些诗行好歹是他撩拨出来的,正如这十年来大多数的诗行好歹是他拨出来的!

不妨事了,你先坐着吧,

这阵子可不轻,我当是

已经完了,已经整个的

脱离了这世界,飘渺的,

不知到了哪儿。仿佛有

一朵莲花似的云拥着我,

(她脸上浮着莲花似的笑)

拥着到远极了的地方去……

唉,我真不希罕再回来,

人说解脱,那许就是吧!

我就像是一朵云,一朵

纯白的,纯白的云,一点

不见分量,阳光抱着我,

我就是光,轻灵的一球,

往远处飞,往更远的飞;

什么累赘,一切的烦愁,

恩情,痛苦,怨,全都远了,

就是你——请你给我口水,

是橙子吧,上口甜着哪——

就是你,你是我的谁呀!

就你也不知哪里去了;

就有也不过是晓光里,

一发的青山,一缕游丝,

一翳微妙的晕;说至多

也不过如此,你再要多

我那朵云也不能承载,

你,你得原谅,我的冤家!……

不碍,我不累,你让我说,

我只要你睁着眼,就这样,

叫哀怜与同情,不说爱,

在你的泪水里开着花,

我陶醉着它们的幽香;

在你我这最后,怕是吧,

一次的会面,许我放娇,

容许我完全占定了你,

就这一响,让你的热情,

像阳光照着一流幽涧,

透澈我的凄冷的意识,

你手把住我的,正这样,

你看你的壮健,我的衰,

容许我感受你的温暖,

感受你在我血液里流,

鼓动我将次停歇的心,

留下一个不死的印痕;

这是我唯一,唯一的祈求……

好,我再喝一口,美极了,

多谢你。现在你听我说。

但我说什么呢,到今天,

一切事都已到了尽头,

我只等待死,等待黑暗,

我还能见到你,偎着你,

真像情人似的说着话,

因为我够不上说那个,

你的温柔春风似的围绕,

这于我是意外的幸福,

我只有感谢,(她合上眼。)

什么话都是多余,因为

话只能说明能说明的,

更深的意义,更大的真,

朋友,你只能在我的眼里,

在枯干的泪伤的眼里

认取。

我是个平常的人,

我不能盼望在人海里

值得你一转眼的注意。

你是天风;每一个浪花

一定得感到你的力量,

从它的心里激出变化,

每一根小草也一定得

在你的踪迹下低头,在

缘的颤动中表示惊异;

但谁能止限风的前程,

他横掠过海,作一声吼,

狮虎似的扫荡着田野,

当前是冥茫的无穷,他

如何能想起曾经呼吸

到浪的一花,草的一瓣?

遥远是你我间的距离;

远,太远!假如一支夜蝶

有一天得能飞出天外,

在星的烈焰里去变灰

(我常自己想)那我也许

有希望接近你的时间。

唉,痴心,女子是有痴心的,

你不能不信吧?有时候

我自己也觉得真奇怪,

心窝里的牢结是谁给

打上的?为什么打不开?

那一天我初次望到你,

你闪亮得如同一颗星,

我只是人丛中的一点,

一撮沙土,但一望到你,

我就感到异样的震动,

猛袭到我生命的全部,

真像是风中的一朵花,

我内心摇晃得像昏晕,

脸上感到一阵的火烧,

我觉得幸福,一道神异的

光亮在我的眼前扫过,

我又觉得悲哀,我想哭,

纷乱占据了我的灵府。

但我当时一点不明白,

不知这就是陷入了爱!

“陷入了爱,”真是的!前缘,

孽债,不知到底是什么?

但从此我再没有平安,

是中了毒,是受了催眠,

教运命的铁链给锁住,

我再不能踌躇:我爱你!

从此起,我的一瓣瓣的

思想都染着你,在醒时,

在梦里,想躲也躲不去,

我抬头望,蓝天里有你,

我开口唱,悠扬里有你,

我要遗忘,我向远处跑,

另走一道,又碰到了你!

枉然是理智的殷勤,因为

我不是盲目,我只是痴。

但我爱你,我不是自私。

爱你,但永不能接近你。

爱你,但从不要享受你。

即使你来到我的身边,

我许向你望,但你不能

丝毫觉察到我的秘密。

我不妒忌,不艳羡,因为

我知道你永远是我的,

它不能脱离我正如我

不能躲避你,别人的爱

我不知道,也无须知晓,

我的是我自己的造作,

正如那林叶在无形中

收取早晚的霞光,我也

在无形中收取了你的。

我可以,我是准备,到死

不露一句,因为我不必。

死,我是早已望见了的。

那天爱的结打上我的

心头,我就望见死,那个

美丽的永恒的世界;死,

我甘愿的投向,因为它

是光明与自由的诞生。

从此我轻视我的躯体,

更不计较今世的浮荣,

我只企望着更绵延的

时间来收容我的呼吸,

灿烂的星做我的眼睛,

我的发丝,那般的晶莹,

是纷披在天外的云霞,

博大的风在我的腋下

胸前眉宇间盘旋,波涛

冲洗我的胫踝,每一个

激荡涌出光艳的神明!

再有电火做我的思想

天边掣起蛇龙的交舞,

雷震我的声音,蓦地里

叫醒了春,叫醒了生命。

无可思量,呵,无可比况,

这爱的灵感,爱的力量!

正如旭日的威棱扫荡

田野的迷雾,爱的来临

也不容平凡,卑琐以及

一切的庸俗侵占心灵,

它那原来清爽的平阳。

我不说死吗?更不畏惧,

再没有疑虑,再不吝惜

这躯体如同一个财虏;

我勇猛的用我的时光。

用我的时光,我说?天哪,

这多少年是亏我过的!

没有朋友,离背了家乡,

我投到那寂寞的荒城,

在老农中间学做老农,

穿着大布,脚登着草鞋,

栽青的桑,栽白的木棉,

在天不曾放亮时起身,

手搅着泥,头戴着炎阳,

我做工,满身浸透了汗,

一颗热心抵挡着劳倦;

但渐次的我感到趣味,

收拾一把草如同珍宝,

在泥水里照见我的脸,

涂着泥,在坦白的云影

前不露一些羞愧!自然

是我的享受;我爱秋林,

我爱晚风的吹动,我爱

枯苇在晚凉中的颤动,

半残的红叶飘摇到地,

鸦影侵入斜日的光圈;

更可爱是远寺的钟声

交挽村舍的炊烟共做

静穆的黄昏!我做完工,

我慢步的归去,冥茫中

有飞虫在交哄,在天上

有星,我心中亦有光明!

到晚上我点上一支蜡,

在红焰的摇曳中照出

板壁上唯一的画像,

独立在旷野里的耶稣,

(因为我没有你的除了

悬在我心里的那一幅),

到夜深静定时我下跪,

望着画像做我的祈祷,

有时我也唱,低声的唱,

发放我的热烈的情愫

缕缕青烟似的上通到天。

但有谁听到,有谁哀怜?

你踞坐在荣名的顶巅,

有千万人迎着你鼓掌,

我,陪伴我有冷,有黑夜,

我流着泪,独跪在床前!

一年,又一年,再过一年,

新月望到圆,圆望到残,

寒雁排成了字,又分散,

鲜艳长上我手栽的树,

又叫一阵风给刮做灰。

我认识了季候,星月与

黑夜的神秘,太阳的威,

我认识了地土,它能把

一颗子培成美的神奇,

我也认识一切的生存,

爬虫,飞鸟,河边的小草,

再有乡人们的生趣,我

也认识,他们的单纯与

真,我都认识。

跟着认识

是愉快,是爱,再不畏虑

孤寂的侵凌。那三年间

虽则我的肌肤变成粗,

焦黑薰上脸,剥坼刻上

手脚,我心头只有感谢;

因为照亮我的途径有

爱,那盏神灵的灯,再有

穷苦给我精力,推着我

向前,使我怡然的承当

更大的穷苦,更多的险。

你奇怪吧,我有那能耐?

不可思量是爱的灵感!

我听说古时间有一个

孝女,她为救她的父亲

胆敢上犯君王的天威,

那是纯爱的驱使我信。

我又听说法国中古时

有一个乡女子叫贞德,

她有一天忽然脱去了

她的村服,丢了她的羊,

穿上戎装拿着刀,带领

十万兵,高叫一声“杀贼”,

就冲破了敌人的重围,

救全了国,那也一定是

爱!因为只有爱能给人

不可理解的英勇和胆,

只有爱能使人睁开眼,

认识真,认识价值,只有

爱能使人全神的奋发,

向前闯,为了一个目标,

忘了火是能烧,水能淹。

正如没有光热这地上

就没有生命,要不是爱,

那精神的光热的根源,

一切光明的惊人的事

也就不能有。

啊,我懂得!

我说“我懂得”我不惭愧;

因为天知道我这几年,

独自一个柔弱的女子,

投身到灾荒的地域去,

走千百里巉岈的路程,

自身挨着饿冻的惨酷

以及一切不可名状的

苦处说来够写几部书,

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我把每一个老年灾民

不问他是老人是老妇,

当作生身父母一样看,

每一个儿女当作自身

骨血,即使不能给他们

救度,至少也要吹几口

同情的热气到他们的

脸上,叫他们从我的手

感到一个完全在爱的

纯净中生活着的同类?

为了什么甘愿哺啜

在平时乞丐都不屑的

饮食,吞咽腐朽与肮脏

如同可口的膏梁;甘愿

在尸体的恶臭能醉倒

人的村落里工作如同

发现了什么珍异?为了

什么?就为“我懂得”,朋友,

你信不?我不说,也不能

说,因为我心里有一个

不可能的爱所以发放

满怀的热到另一方向,

也许我即使不知爱也

能同样做,谁知道,但我

总得感谢你,因为从你

我获得生命的意识和

在我内心光亮的点上,

又从意识的沉潜引渡

到一种灵界的莹澈,又

从此产生智慧的微芒,

致无穷尽的精神的勇。

啊,假如你能想象我在

灾地时一个夜的看守!

一样的天,一样的星空,

我独自在旷野里或在

桥梁边或在剩有几簇

残花的藤蔓的村篱边

仰望,那时天际每一个

光亮都为我生着意义,

我饮咽它们的美如同

音乐,奇妙的韵味通流

到内脏与百骸,坦然的

我承受这天赐不觉得

虚怯与羞惭,因我知道

不为己的劳作虽不免

疲乏体肤,但它能拂拭

我们的灵窍如同琉璃,

利便天光无碍的通行。

我话说远了不是?但我

已然诉说到我最后的

回目,你纵使疲倦也得

听到底,因为别的机会

再不会来,你看我的脸

烧红得如同石榴的花;

这是生命最后的光焰,

多谢你不时的把甜水

浸润我的咽喉,要不然

我一定早叫喘息窒死。

你的“懂得”是我的快乐。

我的时刻是可数的了,

我不能不赶快!

我方才

说过我怎样学农,怎样

到灾荒的魔窟中去伸

一支柔弱地奋斗的手,

我也说过我灵的安乐

对满天星斗不生内疚。

但我终究是人是软弱,

不久我的身体得了病,

风雨的毒浸入了纤微,

酿成了猖狂的热。我哥

将我从昏盲中带回家,

我奇怪那一次还不死,

也许因为还有一种罪

我必得在人间受。他们

叫我嫁人,我不能推托。

我或许要反抗假如我

对你的爱是次一等的,

但因我的既不是时空

所能衡量,我即不计较

分秒间的短长,我做了

新娘,我还做了娘,虽则

天不许我的骨血存留。

这几年来我是个木偶,

一堆任凭摆布的泥土;

虽则有时也想到你,但

这想到是正如我想到

西天的明霞或一朵花,

不更少也不更多。同时

病,一再的回复,销蚀了

我的躯壳,我早准备死,

怀抱一个美丽的秘密,

将永恒的光明交付给

无涯的幽冥。我如果有

一个母亲我也许不忍

不让她知道,但她早已

死去,我更没有沾恋;我

每次想到这一点便忍

不住微笑漾上了口角。

我想我死去再将我的

秘密化成仁慈的风雨,

化成指点希望的长虹,

化成石上的苔藓,葱翠

淹没它们的冥顽;化成

黑暗中翅膀的舞,化成

农时的鸟歌;化成水面

锦绣的文章;化成波涛,

永远宣扬宇宙的灵通;

化成月的惨绿在每个

睡孩的梦上添深颜色;

化成系星间的妙乐……

最后的转变是未料的;

天叫我不遂理想的心愿

又叫在热谵中漏泄了

我的怀内的珠光!但我

再也不梦想你竟能来,

血肉的你与血肉的我

竟能在我临去的俄顷

陶然的相偎倚,我说,你

听,你听,我说。真是奇怪。

这人生的聚散!

现在我

真真可以死了,我要你

这样抱着我直到我去,

直到我的眼再不睁开,

直到我飞,飞,飞去太空,

散成沙,散成光,散成风,

啊苦痛,但苦痛是短的,

是暂时的;快乐是长的,

爱是不死的;

我,我要睡……

十二月二十五日晚六时完成(原载于1932年7月30日《诗刊》第4期。)

乡村里的音籁

小舟在垂柳荫间缓泛——

一阵阵初秋的凉风,

吹生了水面的漪绒,

吹来两岸乡村里的音籁。

我独自凭着船窗闲憩,

静看着一河的波泛,

静听着远近的音籁——

又一度与童年的情景默契!

这是清脆的稚儿的呼唤,

田野上工作纷纭,

竹篱边犬吠鸡鸣,

但这无端的悲鸣与凄婉!

白云在蓝天里飞行,

我欲把恼人的年岁,

我欲把恼人的情爱,

托付与无涯的空灵——消泯!

回复我纯朴的,美丽的童心,

像山谷里的冷泉一勺,

像晓风里的白头乳鹊,

像池畔的草花,自然的鲜明。

(发表于1925年8月中华书局《志摩的诗》。)

恋爱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恋爱他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他来的时候我还不曾出世;

太阳为我照上了二十几个年头,

我只是个孩子,认不识半点愁;

忽然有一天——我又爱又恨那一天——

我心坎里痒齐齐的有些不连牵,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的上当,

有人说是受伤——你摸摸我的胸膛——

他来的时候我还不曾出世,

恋爱他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这来我变了,一只没笼头的马——

跑遍了荒凉的人生的旷野;

又像那古时间献璞玉的楚人,

手指着心窝,说这里面有真有真,

你不信时一刀拉破我的心头肉,

看那血淋淋的一掬是玉不是玉;

血!那无情的宰割,我的灵魂!

是谁逼迫我发最后的疑问?

疑问!这回我自己幸喜我的梦醒,

上帝,我没有病,再不来对你呻吟!

我再不想成仙,蓬莱不是我的分;

我只要这地面,情愿安分的做人,——

从此再不问恋爱是什么一回事,

反正他来的时候我还不曾出世!

(发表于1925年8月中华书局《志摩的诗》。)

情死

玫瑰,压倒群芳的红玫瑰,昨夜的雷雨,原来是你发出的

信号——真娇贵的丽质!

你的颜色,是我视觉的醇醪;我想走近你,但我又不敢。

青年!几滴白露在你额上,在晨光中吐艳。

你颊上的笑容,定是天上带来的;可惜世界太庸俗,不能

供给他们常住的机会。你的美是你的运命!

我走近来了;你迷醉的色香又征服了一个灵魂——我是你

的俘虏!

你在那里微笑,我在这里发抖,

你已经登了生命的峰极。你向你足下望——一个天底的深潭!

你站在潭边,我站在你的背后,——我,你的俘虏。

我在这里微笑!你在那里发抖。

丽质是命运的命运。

我已经将你禽捉在手内:我爱你,玫瑰!

色、香、肉体、灵魂、美、迷力——尽在我掌握之中。

我在这里发抖,你——笑。

玫瑰!我顾不得你玉碎香销,我爱你!

花瓣、花萼、花蕊,花刺、你,我——多么痛快啊——

尽胶结在一起!一片狼藉的猩红,两手模糊的鲜血。

玫瑰!我爱你!

一九二二年六月

(发表于1923年2月4日《努力周报》。)

翡冷翠的一夜

你真的走了,明天?那我,那我……

你也不用管,迟早有那一天;

你愿意记着我,就记着我,

要不然趁早忘了这世界上

有我,省得想起时空着恼,

只当是一个梦,一个幻想;

只当是前天我们见的残红,

怯怜怜的在风前抖擞,一瓣,

两瓣,落地,叫人踩,变泥……

唉,叫人踩,变泥——变了泥倒干净,

这半死不活的才叫是受罪,

看着寒伧,累赘,叫人白眼——

天呀!你何苦来,你何苦来……

我可忘不了你,那一天你来,

就比如黑暗的前途见了光彩,

你是我的先生,我爱,我的恩人,

你教给我什么是生命,什么是爱,

你惊醒我的昏迷,偿还我的天真,

没有你我哪知道天是高,草是青?

你摸摸我的心,它这下跳得多快;

再摸我的脸,烧得多焦,亏这夜黑

看不见;爱,我气都喘不过来了,

别亲我了,我受不住这烈火似的活,

这阵子我的灵魂就像是火砖上的

熟铁,在爱的锤子下,砸,砸,火花

四散的飞洒……我晕了,抱着我,

爱,就让我在这儿清静的园内,

闭着眼,死在你的胸前,多美!

头顶白杨树上的风声,沙沙的,

算是我的丧歌,这一阵清风,

橄榄林里吹来的,带着石榴花香,

就带了我的灵魂走,还有那萤火,

多情的殷勤的萤火,有他们照路,

我到了那三环洞的桥上再停步,

听你在这儿抱着我半暖的身体,

悲声的叫我,亲我,摇我,咂我,

我就微笑地再跟着清风走,

随他领着我,天堂,地狱,哪儿都成,

反正丢了这可厌的人生,实现这死

在爱里,这爱中心的死,不强如

五百次的投生?……自私,我知道,

可我也管不着……你伴着我死?

什么,不成双就不是完全的“爱死”,

要飞升也得两对翅膀儿打伙,

进了天堂还不一样的要照顾,

我少不了你,你也不能没有我;

要是地狱,我单身去你更不放心,

你说地狱不定比这世界文明

(虽则我不信,)像我这娇嫩的花朵,

难保不再遭风暴,不叫雨打,

那时候我喊你,你也听不分明,——

那不是求解脱反投进了泥坑,

倒叫冷眼的鬼串通了冷心的人,

笑我的命运,笑你懦怯的粗心?

这话也有理,那叫我怎么办呢?

活着难,太难就死也不得自由,

我又不愿你为我牺牲你的前程……

唉!你说还是活着等,等那一天!

有那一天吗?——你在,就是我的信心;

可是天亮你就得走,你真的忍心

丢了我走?我又不能留你,这是命;

但这花,没阳光晒,没甘露浸,

不死也不免瓣尖儿焦萎,多可怜!

你不能忘我,爱,除了在你的心里,

我再没有命;是,我听你的话,我等,

等铁树儿开花我也得耐心等;

爱,你永远是我头顶的一颗明星;

要是不幸死了,我就变一个萤火,

在这园里,挨着草根,暗沉沉的飞,

黄昏飞到半夜,半夜飞到天明,

只愿天空不生云,我望得见天,

天上那颗不变的大星,那是你,

但愿你为我多放光明,隔着夜,

隔着天,通着恋爱的灵犀一点……

六月十一日,一九二五年翡冷翠(发表于1926年1月2日《现代评论》第3卷第56期。)

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惊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写于1926年5月,同年5月27日《晨报副刊·诗镌》第9期初载,署名志摩。)

起造一座墙

你我千万不可亵渎那一个字,

别忘了在上帝跟前起的誓。

我不仅要你最柔软的柔情,

蕉衣似的永远裹着我的心;

我要你的爱有纯钢似的强,

在这流动的生里起造一座墙;

任凭秋风吹尽满园的黄叶,

任凭白蚁蛀烂千年的画壁;

就使有一天霹雳震翻了宇宙,——

也震不翻你我“爱墙”内的自由!

(写于1925年8月,初载于同年9月5日《现代评论》第2卷第39期,署名徐志摩。)

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

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

手剥一层层莲衣,

看江鸥在眼前飞,

忍含着一眼悲泪——

我想着你,我想着你,啊小龙!

我尝一尝莲瓤,回味曾经的温存——

那阶前不卷的重帘,

掩护着同心的欢恋;

我又听着你的盟言,

“永远是你的,我的身体,我的灵魂。”

我尝一尝莲心,我的心比莲心苦;

我长夜里怔忡,

挣不开的恶梦,

谁知我的苦痛?

你害了我,爱,这日子叫我如何过?

但我不能责你负,我不忍猜你变,

我心肠只是一片柔;

你是我的!我依旧

将你紧紧的抱搂——

除非是天翻——但谁能想象那一天?

(本诗最初见于1925年9月9日《志摩日记·爱眉小札》。)

苏苏

苏苏是一痴心的女子,

像一朵野蔷薇,她的丰姿;

像一朵野蔷薇,她的丰姿;

来一阵暴风雨,摧残了她的身世。

这荒草地里有她的墓碑,

淹没在蔓草里,她的伤悲;

淹没在蔓草里,她的伤悲——

啊,这荒土里化生了血染的蔷薇!

那蔷薇是痴心女的灵魂,

在清早上受清露的滋润,

到黄昏里有晚风来温存,

更有那长夜的慰安,看星斗纵横。

你说这应分是她的平安?

但运命又叫无情的手来攀,

攀,攀尽了青条上的灿烂,——

可怜呵,苏苏她又遭一度的摧残!

(发表于1925年12月1日《晨报七周年纪念增刊》。)

海韵

“女郎,单身的女郎,

你为什么留恋

这黄昏的海边?——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回家我不回,

我爱这晚风吹”——

在沙滩上,在暮霭里,

有一个散发的女郎——

徘徊,徘徊。二

“女郎,散发的女郎,

你为什么彷徨

在这冷清的海上?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你听我唱歌,

大海,我唱,你来和”——

在星光下,在凉风里,

轻荡着少女的清音——

高吟,低哦。

“女郎,胆大的女郎!

那天边扯起了黑幕,

这顷刻间有恶风波——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你看我凌空舞,

学一个海鸥没海波”——

在夜色里,在沙滩上,

急旋着一个苗条的身影——

婆娑,婆娑。

“听呀,那大海的震怒,

女郎回家吧,女郎!

看呀,那猛兽似的海波,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海波他不来吞我,

我爱这大海的颠簸!”

在潮声里,在波光里,

啊,一个慌张的少女在海沫里,

蹉跎,蹉跎。

“女郎,在哪里,女郎?

在哪里,你嘹亮的歌声?

在哪里,你窈窕的身影?

在哪里,啊,勇敢的女郎?”

黑夜吞没了星辉,

这海边再没有光芒;

海潮吞没了沙滩,

沙滩上再不见女郎,——

再不见女郎!

(发表于1925年8月17日《晨报·文学旬刊》。)

呻吟语

我亦愿意赞美这神奇的宇宙,

我亦愿意忘却了人间有忧愁,

像一只没挂累的梅花雀,

清朝上歌唱,黄昏时跳跃;——

假如她清风似的常在我的左右!

我亦想望我的诗句清水似的流,

我亦想望我的心池鱼似的悠悠;

但如今膏火是我的心,

再休问我闲暇的诗情?——

上帝!你一天不还她生命与自由!

(发表于1925年9月3日《晨报副刊》。)

客中

今晚天上有半轮的下弦月;

我想携着她的手,

往明月多处走——

一样是清光,我说,圆满或残缺。

园里有一树开剩的玉兰花;

她有的是爱花癣,

我爱看她的怜惜——

一样是芬芳,她说,满花与残花。

浓阴里有一只过时的夜莺,

她受了秋凉,

不如从前浏亮——

快死了,她说,但我不悔我的痴情!

但这莺,这一树花,这半轮月——

我独自沉吟,

对着我的身影——

她在那里,阿,为什么伤悲,凋谢,残缺?

(发表于1925年10月5日《晨报副刊》。)

再不见雷锋

再不见雷峰,雷峰坍成了一座大荒冢,

顶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葱,

顶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葱;

再不见雷峰,雷峰坍成了一座大荒冢。

为什么感慨,对着这光阴应分的摧残?

世上多的是不应分的变态,

世上多的是不应分的变态;

为什么感慨,对着这光阴应分的摧残?

为什么感慨:这塔是镇压,这坟是掩埋,

镇压还不如掩埋来得痛快!

镇压还不如掩埋来得痛快,

为什么感慨:这塔是镇压,这坟是掩埋。

再没有雷峰;雷峰从此掩埋在人的记忆中;

像曾经的幻梦,曾经的爱宠;

像曾经的幻梦,曾经的爱宠,

再没有雷峰;雷峰从此掩埋在人的记忆中。

(写于1925年9月,初载于同年10月5日《晨报副刊》,署名志摩。)

丁当——清新

檐前的秋雨在说什么?

它说摔了她,忧郁什么?

我手拿起案上的镜框,

在地平上摔一个丁当。

檐前的秋雨又在说什么?

“还有你心里那个留着做什么?”

蓦地里又听见一声清新——

这回摔破的是我自己的心!

(发表于1925年12月1日《晨报七周年纪念增刊》。)

决断

我的爱,

再不可迟疑;

误不得,

这唯一的时机,

天平秤——

在你自己心里,

哪头重——

法码都不用比!

你我的——

哪还用着我提?

下了种,

就得完功到底。

生,爱,死——

三连环的迷谜;

拉动一个,

两人就跟着挤。

老实说,

我不希罕这活,

这皮囊,——

哪处不是拘束。

要恋爱,

要自由,要解脱——

这小刀子,

许是你我的天国!

可是不死,

就得跑,远远的跑

谁耐烦,

在这猪图里捞骚?

险——

不用说,总得冒

不拼命,

哪件事拿得着?

看那星,

多勇猛的光明!

看这夜,

多庄严,多澄清!

走罢,甜,

前途不是暗昧;

多谢天,

从此跳出了轮回!

(发表于1925年11月25日《晨报副刊》。)

罪与罚(一)

在这冰冷的深夜,在这冰冷的庙前,

匍匐着,星光里照出,一个冰冷的人形:

是病吧?不听见有呻吟。

死了吧?她肢体在颤震。

啊,假如你的手能向深奥处摸索,

她那冰冷的身体里还有个更冷的心!

她不是遇难的孤身,

她不是被摈弃的妇人;

不是尼僧,尼僧也不来深夜里修行;

她没有犯法,她的不是寻常的罪名:

她是一个美妇人,

她是一个恶妇人,——

她今天忽然发觉了她无形中的罪孽,

因此在这深夜里到上帝跟前来招认。

(发表于1926年4月21日《晨报副刊·诗镌》第4号。)

罪与罚(二)

“你——你问我为什么对你脸红?

这是天良,朋友,天良的火烧,

好,交给你了,记下我的口供,

满铺着谎的床上哪睡得着?

“你先不用问她们那都是谁,

回头你——(你有水不?我喝一口。

单这一提,我的天良就直追,

逼得我一口气直顶着咽喉。)

“冤孽!天给我这样儿:毒的香,

造孽的根,假温柔的野兽!

什么意识,什么天理,什么思想,

那敌得住那肉鲜鲜的引诱!

“先是她家那嫂子,风流,当然;

偏嫁了个大夫不是个男人;

这干烤着的木柴早够危险,

再来一星星的火花——不就成!

“那一星的火花正轮着我——该!

才一面,够干脆的,魔鬼的得意;

一膘眼,一条线,半个黑夜;

十七岁的童贞,一个活寡的急!

“堕落是一个进了出不得的坑,

可不是个陷坑,越陷越没有底,

咒他的!一桩板更鲜艳的沉沦,

挂彩似的扮得我全没了主意!

“现吃亏的当然是女人,也可怜,

一步的孽报追着一步的孽因,

她又不能往阉子身上推,活罪,——

一包药粉换着了一身的毒鳞!

“这还是引子,下文才真是孽债:

她家里另有一双并蒂的白莲,

透水的鲜,上帝禁阻闲蜂来采,

但运命偏不容这白玉的贞坚。

“那西湖上一宿的猖狂,又是我,

你知道,捣毁了那并蒂的莲苞——

单只一度!但这一度!谁能饶恕

天这蹂躏!这色情狂的恶屠刀!

“那大的叫铃的偏对浪子情痴,

她对我矢贞你说这事情多瘪!

我本没有自由,又不能伴她死,

眼看她疯,丢丑,喔!雷砸我的脸!

“这事情说来你也该早明白,

我见着你眼内一阵阵的冒火;

本来!今儿我是你的囚犯,听凭

你发落,你裁判,杀了我,绞了我;

“我半点儿不生怨意,我再不能

不自首,天良逼得我没缝儿躲;

年轻人谁免得了有时侯朦混,

但是天,我的分儿不有点太酷?

“谁料到这造孽的网兜着了你,

你,我的长兄,我的唯一的好友!

你爱箕,箕也爱你;箕是无罪的;

有罪是我,天罚那离奇的引诱!

“她的忠顺你知道,这六七年里

她哪一事不为你牺牲,你不说

女人再没有箕的自苦;她为你

甘心自苦,为要洗净那一点错。

“这错又不是她的,你不能怪她

话说完了,我放下了我的重负,

我唯一的祈求是保全你的家:

她是无罪的,我再说,我的朋友!”

(原载于1927年9月上海新月书店《翡冷翠的一夜》。)

再休怪我的脸沉

不要着恼,乖乖,不要怪嫌;

我的脸绷得直长,

我的脸绷得是长,

可不是对你,对恋爱生厌。

不要凭空往大坑里盲跳;

胡猜是一个大坑,

这里面坑得死人;

你听我讲,乖,用不着烦恼。你,我的恋爱,早就不是你;

你我早变成一身,

呼吸,命运,灵魂——

再没有力量把你我分离。

你我比是桃花接上竹叶,

露水合着嘴唇吃,

经脉胶成同命丝,

单等春风到开一个满艳。

谁能怀疑他自创的恋爱?

天空有星光耿耿,

冰雪压不倒青春,

任凭海有时枯,石有时烂!

不是的,乖,不是对爱生厌!

你胡猜我也不怪,

我的样儿是太难,

反正我得对你深深道歉。

不错,我恼,恼的是我自己;

(山怨土堆不够高;

河对水私下唠叨。)

恨我自己为甚这不争气。

我的心(我信)比似个浅洼;

跳动着几条泥鳅,

积不住三尺清流,

盼不到天光,映不着彩霞;

又比是个力乏的朝山客,

他望见白云缭绕,

拥护着山远山高,

但他只能在倦疲中沉默。

也不是不认识上天威力,

他何尝甘愿绝望,

空对着光阴怅惘——

你到深夜里来听他悲泣!

就说爱,我虽则有了你,爱,

不愁在生命道上,

感受孤立的恐慌,

但天知道我还想往上攀!

恋爱,我要更光明的实现;

草堆里一个萤火,

企慕着天顶星罗;

我要你我的爱高比得天!

我要那洗度灵魂的圣泉,

洗掉这皮囊腌臜,

解放内裹的囚犯,

化一缕轻烟,化一朵青莲。

这,你看,这才叫烦恼自找;

从清晨直到黄昏,

从天昏又到天明,

活动着我自剖的一把钢刀!

不是自杀,你得认个分明。

劈去生活的余渣,

为要生命的精华;

给我勇气,啊,惟一的亲亲!

给我勇气,我要的是力量。

快来救我这围城,

再休怪我的脸沉,

快来,乖乖,抱住我的思想!

四月二十二日

(发表于1926年4月29日《晨报副刊·诗镌》第5号。)

望月

月:我隔着窗纱,在黑暗中,

望她从巉岩的山肩挣起,

一轮星忪的不整的光华;

像一个处女,怀抱着贞洁,

惊惶的,挣出强暴的爪牙;

这使我想起你,我爱,当初

也曾在恶运和利齿间挨!

但如今,正如蓝天里明月,

你已升起在幸福的前峰,

洒光辉照亮地面的坎坷!

(发表于1926年5月6日《晨报副刊·诗镌》第6号。)

新催妆曲

新娘,你为什么紧锁你的眉尖,

(听掌声如春雨,吼,

鼓乐暴雨似的流!)

在缤纷的花雨中步慵慵的向前;

(向前,向前,到礼台边,

见新朗面!)

莫非这嘉礼惊醒了你的忧愁;

一针针的忧愁,

你的芳心刺透,

逼迫你热泪流,——

新娘,为什么紧锁你的眉尖?

新娘,这礼堂不是杀人的屠场,

(听掌声如震天雷,

闹乐暴雨似的催!)

那台上站着的不是吃人的魔王;

他是新郎,

他是新郎,

你的新郎,

新娘,美满的幸福等在你的前面,

你快向前,

到礼台边,

见新郎面——

新娘,这礼堂不杀人的屠场!

新娘,有谁猜得你的心头怨——

(听掌声如劈山雷,

鼓乐暴雨似的催,

催花巍巍的新人快步的向前,

向前,向前,

到礼台边,

见新郎面。)

莫非你到今朝,这定运的一天,

又想起那时候,

他热烈的抱搂,

那颤栗,那绸缪——

新娘,有谁猜得你的心头怨?

新娘,把钩消的墓门压在你的心上;

(这礼堂是你的坟场,

你的生命从此埋葬!)

让伤心的热血添浓你颊上的红光;

(你快向前,

到礼台边,

见新郎面!)

忘却了,永远忘却了人间有一个他;

让时间的灰烬,

掩埋了他的心,

他的爱,他的影——

新娘,谁不艳羡你的幸福,你的荣华!

(发表于1926年5月13日《晨报副刊·诗镌》第7号。)

半夜深巷琵琶

又被它从睡梦中惊醒,深夜里的琵琶!

是谁的悲思,

是谁的手指,

像一阵凄风,像一阵惨雨,像一阵落花,

在这夜深深时,

在这睡昏昏时,

挑动着紧促的弦索,乱弹着宫商角徵,

和着这深夜,荒街,

柳梢头有残月挂,

啊,半轮的残月,像是破碎的希望他,他

头戴一顶开花帽,

身上带着铁链条,

在光阴的道上疯了似的跳,疯了似的笑,

完了,他说,吹糊你的灯,

她在坟墓的那一边等,

等你去亲吻,等你去亲吻,等你去亲吻!

(发表于1926年5月20日《晨报副刊·诗镌》第8号。)

两地相思

[一]他——

今晚的月亮像她的眉毛,

这弯弯的够多俏!

今晚的天空像她的爱情,

这蓝蓝的够多深!

那样多是你的,我听她说,

你再也不用疑惑;

给你这一团火,她的香唇,

还有她更热的腰身!

谁说做人不该多吃点苦——

吃到了底才有数。

这来可苦了她,盼死了我,

半年不是容易过!

她这时候,我想,正靠着窗,

手托着俊俏的脸庞,

在想,一滴泪正挂在腮边,

像露珠沾上草尖;

在半忧半愁半欢喜的预计,

计算着我的归期;

啊,一颗纯洁的爱我的心,

那样的专!那样的真!

还不催快你你跨下的牲口,

趁月光清水似流,

趁月光清水似流,赶回家,

去亲你唯一的她!

[二]她——

今晚的月光又使我想起,

我半年前的昏迷,

那晚我不该喝那三杯酒,

添了我一世的愁;

我不该把自由随手给扔——

活该我今儿的闷!

他待我倒真是一片至诚,

像竹园里的新笋,

不怕风吹,不怕雨打,一样,

他还是往上滋长;

他为我吃尽了苦,就为我,

他今天还在奔波——

我又没有勇气对他明讲,

我改变了的心肠!

今晚月儿弓样,到月圆时,

我,我如何能躲避!

我怕,我爱,这来我真是难,

恨不能往地底钻;

可是你,爱,永远有我的心,

听凭我是浮是沉;

他来时要抱,我就让他抱,

(这葫芦不破的好,)

但每一回我让他亲——我的唇,

爱,亲的是你的吻!

(发表于1926年6月10日《晨报副刊·诗镌》第11号。)

最后的那一天

在春风不再回来的那一年,

在枯枝不再青条的那一天,

那时间天空再没有光照,

只黑蒙蒙的妖氛弥漫着,

太阳,月亮,星光死去了的空间;

在一切标准推翻的那一天,

在一切价值重估的那时间,

暴露在最后审判的威灵中,

一切的虚伪与虚荣与虚空,

赤裸裸的灵魂们匍匐在主的跟前;

我爱,那时间你我再不必张皇,

更不须声诉,辨冤,再不必隐藏,

你我的心,像一朵雪白的并蒂莲,

在爱的青梗上秀挺,欢欣,鲜妍——

在主的跟前,爱是唯一的荣光。

(原载于1927年9月上海新月书店《翡冷翠的一夜》。)

再别康桥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荫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初载于1928年12月10日《新月》月刊第1卷第10号。)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轻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温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甜美是梦里的光辉。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负心,我的伤悲。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悲哀里心碎!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黯淡是梦里的光辉。

(写于1928年,初载于同年3月10日《新月》月刊第一卷第1号,署名志摩。)

我等候你

我等候你。

我望着户外的昏黄

如同望着将来,

我的心震盲了我的听。

你怎还不来?希望

在每一秒钟上允许开花。

我守候着你的步履,

你的笑语,你的脸,

你的柔软的发丝,

守候着你的一切;

希望在每一秒钟上

枯死──你在哪里?

我要你,要得我心里生痛,

我要你火焰似的笑,

要你灵活的腰身,

你的发上眼角的飞星;

我陷落在迷醉的氛围中,

像一座岛,

在蟒绿的海涛间,不自主的在浮沉……

喔,我迫切的想望

你的来临,想望

那一朵神奇的优昙

开上时间的顶尖!

你为什么不来,忍心的?

你明知道,我知道你知道,

你这不来于我是致命的一击,

打死我生命中乍放的阳春,

教坚实如矿里的铁的黑暗,

压迫我的思想与呼吸;

打死可怜的希冀的嫩芽,

把我,囚犯似的,交付给

妒与愁苦,生的羞惭

与绝望的惨酷。

这也许是痴。竟许是痴。

我信我确然是痴;

但我不能转拨一支已然定向的舵,

万方的风息都不容许我犹豫——

我不能回头,运命驱策着我!

我也知道这多半是走向

毁灭的路,但

为了你,为了你,

我什么都甘愿;

这不仅我的热情,

我的仅有理性亦如此说。

痴!想磔碎一个生命的纤微,

为要感动一个女人的心!

想博得的,能博得的,至多是

她的一滴泪,

她的一阵心酸,

竟许一半声漠然的冷笑;

但我也甘愿,即使

我粉身的消息传到

她的心里如同传给

一块顽石,她把我看作

一只地穴里的鼠,一条虫,

我还是甘愿!

痴到了真,是无条件的,

上帝也无法调回一个

痴定了的心如同一个将军

有时调回已上死线的士兵。

枉然,一切都是枉然,

你的不来是不容否认的实在,

虽则我心里烧着泼旺的火,

饥渴着你的一切,

你的发,你的笑,你的手脚;

任何的痴想与祈祷

不能缩短一小寸

你我间的距离!

户外的昏黄已然

凝聚成夜的乌黑,

树枝上挂着冰雪,

鸟雀们典去了它们的啁啾,

沉默是这一致穿孝的宇宙。

钟上的针不断的比着

玄妙的手势,像是指点,

像是同情,像的嘲讽,

每一次到点的打动,我听来是

我自己的心的

活埋的丧钟。

(发表于1929年10月10日《新月》第3卷第8号。)

残春

昨天我瓶子里斜插着的桃花,

是朵朵媚笑在美人的腮边挂;

今儿它们全低了头,全变了相——

红的白的尸体倒悬在青条上。

窗上的风雨报告残春的运命,

丧钟似的音响在黑夜里叮咛:

“你那生命的瓶子里的鲜花也

变了样;艳丽的尸体,谁给收殓?”

(发表于1928年5月10日《新月》第1卷第3号。)

深夜

深夜里,在街角上,

梦一般的灯芒。

烟雾迷裹着树!

怪得人错走了路?

“你害苦了我——冤家!”

她哭,他——不答话。

晓风轻摇着树尖;

掉了,早秋的红艳。

伦敦旅次九月

(发表于1929年1月10日《新月》第1卷第11号。)

枉然

你枉然用手锁着我的手,

女人,用口噙住我的口,

枉然用鲜血注入我的心,

火烫的泪珠见证你的真;

迟了!你再不能叫死的复活,

从灰土里唤起原来的神奇;

纵然上帝怜念你的过错,

他也不能拿爱再交给你!

(发表于1928年12月10日《新月》第1卷第10号。)

春的投生

昨晚上,

再前一晚也是的,

在雷雨的猖狂中,

春投生入残冬的尸体。

不觉得脚下的松软,

耳鬓间的温驯吗?

树枝土浮着青,

潭里的水漾成无限的缠绵;

再有你我肢体上,

胸膛间的异样的跳动;

桃花早已开上你的脸,

我在更敏锐的消受

你的媚,吞咽

你的连珠的笑;

你不觉得我的手臂

更迫切的要求你的腰身,

我的呼吸投射到你的身上

如同万千的飞萤投向光焰?

这些,还有别的许多说不尽的,

和着鸟雀们的热情的回荡,

都在手携手的赞美着

春的投生。

二月二十八日

(发表于1929年12月10日《新月》第2卷第2号。)

杜鹃

杜鹃,多情的鸟,他终宵唱;

在夏荫深处,仰望着流云,

飞蛾似围绕月亮的明灯,

星光疏散如海滨的渔火,

甜美的夜在露湛里休憩,

他唱,他唱一声“割麦插禾”——

农夫们在天放晓时惊起。

多情的鹃鸟,他终宵声诉,

是怨,是墓,他心头满是爱,

满是苦,化成缠绵的新歌,

柔情在静夜的怀中颤动;

他唱,口滴着鲜血,斑斑的,

染红露盈盈的草尖,晨光

轻摇着园林的迷梦;他叫,

他叫,他叫一声“我爱哥哥! ”

(发表于1925年5月10日《新月》第2卷第3号。)

活该

活该你早不来!

热情已变死灰。

提什么以往?——

骷髅的磷光!

将来?——各走各的道,

长庚管不管“黄昏晓”。

爱是痴,恨也是傻;

谁点得清恒河的沙?

不论你梦有多么圆,

周围是黑暗没有边。

比是消散了的诗意,

趁早掩埋你的旧忆。

这苦脸也不用装,

到头儿总是个忘!

得!我就再亲你一口;

热热的!去,再不许停留。

(发表于1929年11月10日《新月》第2卷第9号。)

黄鹂

一掠颜色飞上了树。

“看,一只黄鹂!”有人说。

翘着尾尖,它不作声,

艳异照亮了浓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

等候它唱,我们静着望,

怕惊了它。但它一展翅,

冲破浓密,化一朵彩云;

它飞了,不见了,没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

(初载于1930年2月10日《新月》第2卷第12号。)

季候

他俩初起的日子,

像春风吹着春花。

花对风说:“我要”,

风不回话:他给!

但春花早变了泥,

春风也不知去向。

她怨,说天时太冷;

“不久就冻冰,”他说。

(发表于1930年2月10日《新月》第2卷第12号。)

车眺

我不能不赞美,

这向晚的五月天;

怀抱着云和树,

那些玲珑的水田。

白云穿掠着晴空,

像仙岛上的白燕!

晚霞正照着它们,

白羽镶上了金边。三

背着轻快的晚凉,

牛,放了工,呆着做梦;

孩童们在一边蹲,

想上牛背,美,逞英雄!

在绵密的树荫下,

有流水,有白石的桥,

桥洞下早来了黑夜,

流水里有星在闪耀。

绿是豆畦,阴是桑树林,

幽郁是溪水傍的草丛,

静是这黄昏时的田景,

但你听,草虫们的飞动!

月亮在昏黄里上妆,

太阳心慌的向天边跑;

他怕见她,他怕她见,

她见笑一脸的红糟!

(发表于1930年3月10日《新月》第3卷第1号。)

山中

庭院是一片静,

听市谣围抱,

织成一地松影——

看当头月好!

不知今夜山中,

是何等光景;

想也有月,有松,

有更深的静。

我想攀附月色,

化一阵清风,

吹醒群松春醉,

去山中浮动;

吹下一针新碧,

掉在你窗前;

轻柔如同叹息——

不惊你安眠!

(发表于1931年4月20日《诗刊》第2期。)

两个月亮

我望见有两个月亮;

一般的样,不同的相。

一个这时正在天上

披敝着雀的衣裳;

她不吝惜她的恩情,

满地全是她的金银。

她不忘故宫的琉璃,

三海间有她的清丽。

她跳出云头,跳上树,

又躲进新绿的藤萝。

她那样玲珑,那样美,

水底的鱼儿也得醉!

但她有一点子不好,

她老爱向瘦小里耗;

有时满天只见星点,

没了那迷人的圆脸,

虽则到时候照样回来,

但这分相思有些难挨!

还有那个你看不见,

虽则不提有多么艳!

她也有她醉涡的笑,

还有转动时的灵妙;

说慷慨她也从不让人,

可惜你望不到我的园林!

可贵是她无边的法力,

常把我灵波向高里提;

我最爱那银涛的汹涌,

浪花里有音乐的银钟;

就那些马尾似的白沫,

也比得珠宝经过雕琢。

一轮完美的明月,

又况是永不残缺!

只要我闭上这一双眼,

她就婷婷的升上了天!

四月二日月圆深夜

(发表于1931年4月《诗刊》第2期。)

云游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

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

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

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涧水,虽则你的明艳

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

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

他抱紧的是绵密的忧愁,

因为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

他要,你已飞渡万重的山头,

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水,

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

(写于1931年7月,初以《献词》为题辑入同年8月上海新月书店版《猛虎集》,后改此题载同年10月5日《诗刊》第3期,署名为徐志摩。)

鲤跳

那天你走近一道小溪,

我说“我抱你过去,”你说“不;”

“那我总得搀你,”你又说“不。”

“你先过去,”你说,“这水多丽!”

“我愿意做一尾鱼,一支草

在风光里长,在风光里睡,

收拾起烦恼,再不用流泪;

现在看!我这锦鲤似的跳!”

一闪光艳,你已纵过了水,

脚点地时那轻,一身的笑,

像柳丝,腰哪在俏丽的摇;

水波里满是鲤鳞的霞绮!

(原载于1931年1月10日《新月》第3卷第10号。)

别拧我,疼

“别拧我,疼,”……

你说,微锁着眉心。

那“疼”,一个精圆的半吐,

在舌尖上溜——转。

一双眼也在说话,

睛光里漾起

心泉的秘密。

梦,

洒开了

轻纱的网。

“你在哪里?”

“让我们死,”你说。

(原载于1931年10月5日《诗刊》第3期。)

一九三〇年春

霹雳的一声笑,

从云空直透到地,

刮它的脸扎它的心,

说:“醒吧,老睡着干么?”

……

……

三日,沪宁车上

(原载于1931年10月5日《诗刊》第3期。)

你去

你去,我也走,我们在此分手;

你上哪一条大路,你放心走,

你看那街灯一直亮到天边,

你只消跟从这光明的直线!

你先走,我站在此地望着你,

放轻些脚步,别教灰土扬起,

我要认清你的远去的身影,

直到距离使我认你不分明,

再不然我就叫响你的名字,

不断的提醒你有我在这里,

为消解荒街与深晚的荒凉,

目送你归去……

不,我自有主张,

你不必为我忧虑;你走大路,

我进这条小巷,你看那棵树,

高抵着天,我走到那边转弯,

再过去是一片荒野的凌乱:

有深潭,有浅洼,半亮着止水,

在夜芒中像是纷披的眼泪;

有石块,有钩刺胫踝的蔓草,

在期待过路人疏神时绊倒!

但你不必焦心,我有的是胆,

凶险的途程不能使我心寒。

等你走远了,我就大步向前,

这荒野有的是夜露的清鲜;

也不愁愁云深裹,但须风动,

云海里便波涌星斗的流汞;

更何况永远照彻我的心底;

有那颗不夜的明珠,我爱你!

(原载于1931年10月5日《诗刊》第3期。)

她在那里

她不在这里,

她在那里——

她在白云的光明里;

在谵远的新月里;

她在怯懦的谷莲里;

在莲心的露华里;

她在膜拜的童心里:

在天真的烂漫里;

她不在这里,

他在自然的至粹里!

(发表于1983年香港商务印书馆《徐志摩全集》第1辑。)

海边的梦

我独自在海边徘徊,

遥望着无边的霞彩,

我想起了我的爱,

不知她这时候何在?

我在这儿等待——

她为什么不来?

我独自在海边发痴——

沙滩里平添了无数的想思字。

假使她在这儿伴着我,

在这寂寥的海边散步?

海鸥声里,

听私语喁喁,

浅沙滩里,

印交错的脚踪,

我唱一曲海边的恋歌,

爱,你幽幽的低着嗓儿和!

这海边还不是你我的家,

你看那边鲜血似的晚霞;

我们要寻死,

我们交抱着往波心里跳,

绝灭了这皮囊,

好叫你我的恋魂悠久的逍遥。

这时候的新来的双星挂上天堂,

放射着不磨灭的爱的光芒。

夕阳已在沉沉的淡化,

这黄昏的美,

有谁能描画?

莽莽的天涯,

那里是我的家,

那里是我的家,

爱人呀,我这般想着你,

你那里可也有丝毫的牵挂。

(发表于1925年11月28日《现代评论》第2卷第51期。)

笑解烦恼结(送幼仪)

这烦恼结,是谁家扭得水尖儿难透?

这千缕万缕烦恼结是谁家忍心机织?

这结里多少泪痕血迹,应化沈碧!

忠孝节义——咳,忠孝节义谢你维系,

四千年史髅不绝,

却不过把人道灵魂磨成粉屑,

黄海不潮,昆仑叹息,

四万万生灵,心死神灭,中原鬼泣!

咳,忠孝节义!

东方晓,到底明复出,

如今这盘糊涂账,

如何清结?

莫焦急,万事在人为,只消耐心共解烦恼结。

虽严密,是结,总有丝缕可觅,

莫怨手指儿酸,眼珠儿倦,

可不是抬头已见,快努力!

如何!毕竟解散,烦恼难结,烦恼苦结。

来,如今放开容颜喜笑,握手相劳;

此去清风白日,自由道风景好。

听身后一片声欢,争道解散了结儿,

消除了烦恼!

一九二二年六月

(发表于1922年11月8日《新浙江·新朋友》。)

私语

秋雨在一流清冷的秋水边,

一棵憔悴的秋柳里,

一条怯懦的秋枝上,

一片将黄未黄的秋叶上,

听他亲亲切切喁喁唼唼,

私语三秋的情恩情事,情语情节,

临了轻轻将他拂落在秋水秋波的私晕里,

一涡半转,跟着秋水流去。

这秋的私语,秋的情思情事,情诗情节,

已掉落在秋水秋波的秋晕里,

一涡半转,跟着秋水流去。

七月二十一日

(发表于1923年4月30日《时事新报·学灯》。)

小诗

月,我含羞地说,

请你登记我冷热交感的情泪,

在你专登泪债的哀情录里;

月,我哽咽着说,

请你查一查我年来的滴滴清泪

是放新账还是清旧欠呢?

(此诗与《私语》同时写于1922年7月21日,发表于1923年4月30日《时事学报·学灯》。)

月夜听琴

是谁家的歌声,

和悲缓的琴音,

星茫下,松影间,

有我独步静听。

音波,颤震的音波,

穿破昏夜的凄清,

幽冥,草尖的鲜露,

动荡了我的灵府。

我听,我听,我听出了

琴情,歌者的深心。

枝头的宿鸟休惊,

我们已心心相印。

休道她的芳心忍,

她为你也曾吞声,

休道她淡漠,冰心里

满蕴着热恋的火星。

记否她临别的神情,

满眼的温柔和酸辛,

你握着她颤动的手——

一把恋爱的神经?

记否你临别的心境,

冰流沦彻你全身,

满腔的抑郁,一海的泪,

可怜不自由的魂灵?

松林中的风声哟!

休扰我同情的倾诉;

人海中能有几次

恋潮淹没我的心滨?

那边光明的秋月,

已经脱卸了云衣,

仿佛喜声地笑道:

“恋爱是人类的生机!”

我多情的伴侣哟!

我羡你蜜甜的爱唇,

却不道黄昏和琴音

联就了你我的神交?

(发表于1923年4月1日《时事新报·学灯》。)

品牌:宏泰恒信
上架时间:2018-12-27 10:53:34
出版社:三辰影库音像出版社
本书数字版权由宏泰恒信提供,并由其授权上海阅文信息技术有限公司制作发行

QQ阅读手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