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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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友吧第1章 小丑之花
“经过此处,就是悲伤之地。”(注:但丁的《神曲》中,地狱之门上的铭文。)
朋友一个个离我而去,用悲伤的眼神看着我。朋友啊,跟我说话吧,尽情地嘲讽我吧。啊啊,朋友空虚地别过脸去。朋友啊,毫无顾忌地向我发问吧。我什么都会跟你说。没错,我就是用这双手,把阿园沉入水中的。我以魔鬼般的狂妄,诅咒着即使我能死而复生,阿园也要死去。还要我继续说吗?啊,但是朋友,只是用悲伤的眼神看着我。
大庭叶藏(注:太宰治《人间失格》的主角。)正坐在床上,看着海面。因为下雨,海面变得迷迷蒙蒙。
从梦中醒来,我反复阅读这几行字,对于它的丑恶与卑劣,感到万分哀痛,恨不得马上将它们全都删了。罢了罢了,过于夸张了!抛开别的不说,大庭叶藏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因酒而醉,而是被更强烈的东西醉倒了,一想到这儿,我就忍不住想为大庭叶藏鼓个掌。这个名字,太适合做我的主角了。“大庭”,光是这两个字就跟主角非同凡响的气魄非常契合。而“叶藏”,也是相当新鲜,给人一种从陈旧底层翻涌上来的真正的新鲜感。另外,“大庭叶藏”这四个字的排列看起来就特别愉快、和谐!啊,仅仅是这个姓名,就已经是划时代的杰作了好吗?可是,这样的大庭叶藏,此刻却坐在床上眺望着远处烟雨蒙蒙的海上。难道这不更具有划时代意义?
罢了。自嘲是下流之举,不过是骄傲的自尊心痛苦受挫了而已。一如我,就是不想被人指责,所以才会主动先在自己身上钉上钉子。这才是赤裸裸的懦弱。我想不坦诚都不行。啊啊,就是要谦逊。
大庭叶藏。
就算被讽刺也只能这样了。鹦鹉学舌,不自量力。只是一味模仿,很容易就被有识之士看穿了。肯定也有更不错的名字,但对我来说好像太麻烦了。干脆就用“我”好了,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可是我在今年春天,刚用‘我’做主角写了小说,如果连续两篇都这样,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假如我明天突然死掉了,说不定会突然蹿出来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扬扬得意地说:“看吧,那个家伙若不用“我”做主角,就写不出来小说。”实际上,就算因为这样的理由,我还是坚持用“大庭叶藏”这个名字。觉得可笑吗?少来,你也一样。
一九二九年的十二月底,有家名为“青松园”的海滨疗养院,因为一个名叫叶藏的男子入院,而引起了一阵骚动。当时的青松园,住着三十六名肺结核病人,这里面包括两名重症患者、十一名轻症患者,以及正处于康复期的剩余二十三人。叶藏住在东边第一栋病房楼,也就是所谓的特等病房,楼中一共有六间病房。
叶藏住的这间两边房间没有住人,还是空的;最西边的六号病房,住着一位身材高大、鼻子挺拔的大学生;而最东边的一号病房和二号病房,分别各住着一位年轻女子。这三个人都处于康复期。头一天晚上,有人在袂之浦自杀。听说是双双殉情。明明两个人是一起跳的海,结果男人却被不知情的返航渔船给救起来了,捡回一条命。然而女人却没那么幸运,一时之间怎么找也找不到。为了搜救那个女人,刺耳的警钟一直响个不停,当时村里面大批的消防队员一个接一个地陆续跳上一艘艘渔船朝海上驶去的喧嚣声,让三人听得心惊肉跳。渔船上点燃的红色火光,一整夜都在江之岛的岸边徘徊。那天晚上,大学生和两位年轻女子都一夜未眠。直到天快亮时,人们才在袂之浦的岸边找到女人的尸体。头发理得很短,却很有光泽,苍白的脸早已浮肿。
叶藏知道阿园已经死了。当他一个人被渔船缓缓送回来的时候,他就知道了。当时,他刚从星空下醒过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那女的死了吗?”有位渔夫答道:“没死,没死,你不要担心。”语气中透着满满的仁慈。哦,原来她真死了。他一时有些失神,而后又一次失去意识。等他重新醒过来时,却发现自己已经在疗养院了。
那间用白色壁板环绕的狭仄病房,里面满满都是人。有个人问叶藏是哪里来的以及其他相关的问题。叶藏都一一认真回答了。天亮以后,叶藏被转到一间较为宽敞的病房。听说,这是叶藏家乡的亲人听到消息后,特意给青松园打了个长途电话,请求务必妥善安置他。叶藏的家乡,距离此处至少有二百里。
住在东边第一栋病房楼的三位病人,都为这个新来的病人距离自己不远有种不可名状的满足。他们突然对接下来的医院生活满怀憧憬,于是终于在天空与海面逐渐泛白时都睡着了。
只有叶藏没睡。他时不时地轻轻转着头。他的脸上贴满了白色纱布。这浑身上下的伤是他在被海浪卷起,撞上礁岩时落下的。
一位二十岁左右,名叫真野的护士专门负责照料他。真野的左眼睑上方,有一处很深的疤痕,所以与右眼比起来,很明显左眼比较大。然而,并不影响美观。她的脸颊隐隐透着一抹浅黑,红色上唇偶尔会不自觉地噘起。她就在床边的椅子上坐着,眼巴巴地看着被阴霾笼罩的海面。她尽量不让自己对着叶藏的脸,因为她实在不忍心看他那副可怜样儿。
快中午的时候,有两位警察来探望叶藏。真野暂时回避了。
那两个人都穿着西装,一副绅士派头。其中一个人留着一撮小胡子,而另一个人则戴着一副铁框眼镜。留小胡子的那个人压低声音,询问叶藏有关阿园的事。叶藏一一如实告知。小胡子一边听,一边将叶藏的话在小记事本上记下来。等该了解的都了解得差不多以后,小胡子突然俯下身来,像要将病床覆盖似的对叶藏说:“那女人死了哦。你当时真的也想死吗?”
叶藏没说话。
这时,那位戴着铁框眼镜,肥厚的额头愣是挤出两三条皱纹的刑警轻轻笑了,他拍着小胡子的肩,说:“好了,好了,他看着也怪可怜的,以后再说吧。”
小胡子直勾勾地盯着叶藏的眼睛,很不情愿地收回记事本,将它放到外套的口袋里。
两位警察前脚刚走,真野就急急忙忙回到叶藏的病房。可是,她刚把门打开,就看到叶藏在哭。她只好又把门轻轻关上,暂时待在走廊。
下午的时候,外面突然下起了雨。叶藏恢复得很快,已经差不多可以自己去上厕所了。
他的朋友飞騨倏地冲进病房,身上的外套已经淋湿了。叶藏假装睡着了。
飞騨对着真野轻声问道:“他还好吧?”
“是的,已经没什么大问题了。”
“吓死我了。”
他扭动着肥胖的身体,将那件充满黏土臭味的外套脱下来,递给真野。
飞騨是位雕刻家,一直以来都默默无闻,他和同样默默无闻的西画画家叶藏,从中学开始便是好朋友。一般性情纯真的孩子,在青春时代,都会像崇拜偶像一样崇拜身边某个人,飞騨也不例外。他刚进入中学,就对班上第一名的学生心怀敬仰。那个人就是叶藏。对飞騨而言,当时的叶藏哪怕是课间的一蹙眉,一微笑,都意义非凡。所以,当他在校园的沙堆后面发现叶藏犹如大人般的孤独身影,不由得发出鲜为人知的深深叹息。啊啊,那也是他跟叶藏第一次说上话的纪念日。
飞騨几乎什么都跟叶藏学:抽烟,嘲笑老师,双手交叉抱在脑后,甚至就连在校园摇摇晃晃的走路方式也是从叶藏那儿学的。他心里也清楚艺术家最了不起的理由是什么。
后来,叶藏去了美术学校。一年后,飞騨也想方设法去了同一所美术学校。叶藏专于西画,飞騨就刻意选了雕塑。他解释说自己纯粹是折服于罗丹的巴尔扎克雕像,所以才那么想去学雕塑。但那不过是他后来成为大师,为了使自己的经历看起来稍微像样一点故意那么说的,实际上他是出于自卑,因为叶藏选择了西画,他有所顾忌。
也就是从那时起,两人终于开始各奔前程。叶藏越来越瘦,而飞騨却越来越胖。然而,两人的悬殊还不只是这些。不知怎么回事,叶藏突然痴迷于某种直接哲学,开始有些鄙视艺术。可是飞騨,却过得很是得意。他张口闭口都是艺术,甚至听的人都觉得尴尬了,他自己还浑然不觉。他经常梦想自己有朝一日能做出杰作,却又不好好学习。就这样,两人从学校毕业时,成绩都不是很好。叶藏差不多已经放弃了绘画。他说绘画就像创作海报,这让飞騨很颓丧。叶藏说:“所有的艺术都是社会经济结构放的屁,只是生产力的一种形式。再优秀的作品也跟袜子一样,只是商品。”他的这些诸如此类的危险论调把飞騨搞得晕头转向。然而,即便叶藏最近的思想让飞騨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敬畏,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叶藏。但是对飞騨来说,没有什么比因杰作产生的悸动更刺激、更重要的了!“就是这一刻!就是这一刻!”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胡乱捏着黏土。
也就是说,他们两个与其被当成艺术家,倒不如说是被当成艺术品。哦不,正因为这样,我才能这样轻轻松松地叙述吧。假如将市场上真正的艺术家呈现出来,想必各位看不到三行就要吐了。这一点,我绝对可以保证。话说回来,你要不要试着写写看那样的小说?怎么样?
飞騨同样不敢直视叶藏的脸。他尽可能谨慎小心地走近叶藏的枕畔,却只是盯着玻璃窗外的雨势。
突然,叶藏睁开眼,露出一丝浅笑,向他说道:“吓了你一跳吧?”
他大吃一惊,朝叶藏脸上瞥了一眼,又立即垂眼答道:“嗯。”
“你是听谁说起的?”
飞騨犹豫了一下。他一边从长裤口袋伸出右手,来回抚摸自己那张大脸,一边悄悄跟真野使眼色:可以说吗?真野一本正经地微微摇头,示意他最好不要说。
“报纸上已经刊登了?”
“嗯。”事实上,他是从收音机播报的新闻里听说的。
飞騨这种暧昧不明的态度,让叶藏很讨厌。他认为飞騨完全可以说得更清楚一点。不过是隔了一夜,就把他当成外人对待实在太可恶了!想着这个十年老友,突然就跟自己有了隔阂,叶藏心里愤愤不平,于是再度假装睡着了。
飞騨无聊地用拖鞋将地板踩得啪嗒啪嗒作响,而后又在叶藏的床头边站了一会儿。
突然,门悄无声息地被打开了,一位身材矮小、身着制服的大学生露出了他俊秀的脸庞。飞騨看清楚来人后,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他一边撇着嘴收起脸上淡淡的笑意,一边故意磨磨蹭蹭地走向门口。
“刚到吗?”
“是的。”小菅满脸担忧地看向叶藏那边,却假装不在意地干咳着回答。
来人名叫小菅,是叶藏的亲戚,目前正就读于大学的法律专业。虽然和叶藏有三岁的年龄差,但并不妨碍两人成为朋友。现在的年轻人好像都不怎么看重年龄。学校放寒假,他原本已经回家去了,一听说叶藏出了事,又马上搭火车赶了过来。他和飞騨两人转到走廊,站着说话。
“你脸上沾了些煤灰。”
飞騨指了指小菅的鼻子下方,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火车的煤烟在他那里黏附了一些。
“有吗?”小菅连忙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手帕,迅速地擦拭着鼻子下方,“现在怎么样了?情况如何?”
“你是说大庭吗?看起来像是没事了。”
“这样啊……擦掉了吗?”他绷着嘴用力将鼻子下方伸出来给飞騨看。
“擦掉了,擦掉了。家里一定很震惊吧?”
“嗯,鸡飞狗跳,搞得好像要办丧礼似的。”小菅一边将手帕放回胸前的口袋,一边回答。
“家里谁会来?”
“他哥哥会来。可是他父亲说别管他。”
“这可是件大事啊。”飞騨将一只手放在自己又窄又短的额头上,喃喃说道。
“阿叶真的没事了吗?”
“他倒是出人意料的冷静。那家伙,总是这样。”
“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小菅的嘴角隐着似有若无的浅笑,把头一歪。
“谁知道呢?你不和大庭见见吗?”
“好啊。可是见了面,又不知道说什么,而且——我也很害怕。”
两人说着,低声笑出来。
真野从病房里出来了。
“房间里听得一清二楚。请你们不要站在这里聊天好吗?”
“啊……那他……”飞騨有些惶恐,拼命想把自己庞大的身躯缩得小小的。小菅摆出一副难以捉摸的表情,偷偷看着真野的脸。
“你们两个……那个……吃过午饭了吗?”
“没有!”两人异口同声答道。
真野涨红着脸,忍不住笑了。
三个人一起走向餐厅以后,叶藏起来了,眺望着迷迷蒙蒙的海面。
“经过此处,便是空蒙之渊。”
接着,再次回到一开始写的那部分。可是,连我自己都觉得不满意。首先,我根本不喜欢这种时间上的把戏。然而,虽然不喜欢,还是试了试。“经过此处,就是悲伤之地。”因为我想把这句平常说惯了的地狱之门的咏叹词,放在令人骄傲的开头第一行。并无其他理由。即使因为这一行,导致我的小说失败了,我也不会胆怯地把它抹去。顺便故作有勇气地再说一句,要抹去这一行,就等于抹去我截止到今天的生活。
“思想!都是马克思主义思想害的!”
这句话有些愚蠢,却没有错。小菅这么说的时候,一脸得意,而后重新把牛奶杯端起来。四面墙上都贴有木板,上面涂着白色的油漆,东边的墙上,一幅胸前佩戴三枚硬币大小勋章的院长的肖像画高高悬挂在那里。下面是排列整齐的十张细长的桌子。整个餐厅空荡荡的。飞騨与小菅在东南角一处的餐桌旁坐下,一边吃饭,一边交谈。
“他之前可真够折腾的。”小菅把声音放低,继续说道,“你看他的身子都虚弱成那样了,竟然还四处奔波,看来是真的想寻死。”
“据我所知,他好像是学运行动队(注:由学生自发组织的,带领学生进行游行示威等活动的民间组织。)的先锋队员。”飞騨一边嚼着面包,一边插嘴说。飞騨并非要显示他的博学,而是像这种左派用语,当时的年轻人几乎人尽皆知,“可是——不光如此。艺术家可没那么干脆利落!”
餐厅逐渐暗下来。雨越下越大。
小菅喝了一口牛奶,说:“像你这样主观地判断事物,是不行的。毕竟……毕竟,一个想要自杀的人,据说内心往往隐藏着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某种客观上的重大理由。家里人都把这次事件归咎于那个女人,但我并不这么认为。那个女人,只是陪他一起去死而已,一定另有其他理由。家里人不知道怎么回事,胡乱猜测也就罢了,如果连你也这么认为,那怎么能行呢?”
飞騨看着脚下燃烧着的炉火,嘴里嘀咕道:“可是……那个女人,已经结婚了呢。”
小菅放下牛奶杯,回答道:“我听说了。可那种事,有啥大不了的。在阿叶眼里,根本不算事儿。谁会因为女人已经结婚了就一起去死,那天真得也太不像话了吧。”说完,他把一只眼睛闭上,而用另一只眼睛瞄准头顶上方的肖像画,问道:“这位是疗养院的院长吗?”
“应该是吧。可是——真相到底是什么,只有大庭自己知道。”
“说的也是。”小菅随意答了一句,然后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不断地向四周张望,“天可真冷啊。你今天要住在这里吗?”
飞騨赶紧咽下嘴里未嚼完的面包,点点头说:“要!”
年轻人如果不是真心讨厌对方,彼此就会尽量不去触动对方的神经,当然也是为了小心保护自己的神经。毕竟,谁都不想莫名其妙地受辱。而且,一旦受辱,就会一根筋地以为,一定得拼个你死我活才行。所以,他们都很讨厌争吵。他们掌握了大量的敷衍之词。甚至就连一个简单的“不”字,他们也能制造出不少于十种的说法。而且,通常是还没开始争执呢,先挑起事端的人已经把妥协的眼神递给对方了。然后,两个人一边微笑着握住对方的手,一边又都在心中嘟囔:真是傻瓜!
话说回来,我的小说似乎也逐渐开始犯傻了。要不,干脆在这个地方笔锋一转,同时展开多个场景吧?别说大话了,事实上,无论让你做什么你都做不好。啊啊,如果一切都顺顺利利的就好了。
第二天清晨,是个令人心情愉悦的晴朗天气。海面毫无波澜,浓烟从大岛的火山上喷发出来,形成白色雾霭升腾在海平面上。讨厌。我最不喜欢描写景色了。
住在一号病房的病人从睡梦中醒来时,初冬的暖阳已经照耀着整间病房了。她和照看她的护士互道早安后,马上开始测量早上的体温——三十六度四。接着,她就去阳台做早餐前的日光浴了。早在护士轻轻碰触她的腰部暗示她有情况之前,她已经在悄悄观察四号病房的阳台了。
昨天刚来的那位病人,整整齐齐地穿着藏青碎白花纹的和服正坐在藤椅上眺望着海面。好像是太刺眼了,只见那人微微蹙着眉,脸色也不怎么好看,还时不时地用手背轻揩着脸颊上的纱布。
一号病房的女病人躺在用于日光浴的躺椅上,微眯着眼睛用心看了一阵儿后,就让照看她的护士把那本《包法利夫人》拿来。她向来就不怎么喜欢这本书,觉得很无聊,平时翻个五六页就放下了,不知怎的,今天特别想好好看看。的确,现在读这本书,真是太合适不过了。她随手打开一页,正好是第一百页,那就从这个地方开始看吧。有这么一行字恰好映入眼帘:“艾玛很想借着火把的光亮,在黑夜中出嫁。”
二号病房的病人也睡醒了。她去阳台做日光浴的时候,突然瞧见隔壁有个陌生男子(注:即叶藏。)的身影,又瞬间跑回病房。她似乎被吓到了,赶紧钻到被子里。一旁负责照料她的母亲,笑着替她盖上毯子。二号病房的这位女病人,又把毯子拉上来直接盖过头顶,在那片小小的黑暗中,一双眼睛闪着亮光,侧耳聆听着隔壁的谈话声。
“似乎是个美人儿哦。”接着,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
昨天晚上,飞騨与小菅都没有走,两人挤在隔壁一间空病房的同一张病床上。小菅最先醒来,他张开惺忪的细长眼睛,移步到阳台。他斜着眼睛偷偷瞥了一眼叶藏稍微恢复点元气的姿势,为了找出叶藏何以摆出那种姿势的源头,他随意地向左转了一下头。他看见最旁边的阳台上有位年轻女人在看书。那女人的躺椅背后,是长满青苔的潮湿石墙。小菅像西洋人那样耸了耸肩,然后马上回到病房,把睡梦中的飞騨摇醒。
“起床啦,有情况!”他们最擅长“制造事端”,“快看阿叶摆的大姿势。”
在他们的对话中,“大”这个形容词经常会被用到。或许是想在这无趣的世间,获得某种足以值得期待的对象。
飞騨吓了一大跳,赶紧起身:“发生了什么事?”
小菅一边笑,一边说:“旁边住着一位少女哦。阿叶正在摆出他最引以为傲的侧脸给人家看呢。”
飞騨一听,也跟着胡闹起来,左右两边的眉毛夸张地猛然挑起,他问小菅:“是美人儿吗?”
“似乎是个美人儿,假装正在看书。”
飞騨扑哧一下笑了出来。他重新坐回床上,穿上夹克,套上裤子后,大声说道:“好啊,看我怎么好好收拾他!”实际上,他并非真的要收拾人,只是背后说说而已。他们向来胡闹惯了,即便是好朋友,调侃起来也是毫无顾忌,这不过是顺口一说罢了,“大庭这小子啊,全世界的女人他都想要。”
过了一会儿,从叶藏的病房里传来一阵响亮的笑声,足以传遍整栋病房大楼。一号病房的病人“啪”地把书合上了,疑惑地朝叶藏的阳台那边望了望。阳台那边空无一人,只有一把在晨光的照耀下发着亮光的白色躺椅。她就那样盯着那把藤椅,看着看着,竟然意识渐渐模糊,不由得想睡觉。
二号病房的病人听到隔壁传来的笑声,突然把头从毯子里露出来,和站在枕边的母亲相视一笑。
六号病房的那位大学生,也被这响亮的笑声吵醒了。因为没有人陪在他身边照顾他,所以他很自由,跟住在宿舍差不多。当他意识到笑声是从昨天那位新来的病人房间里传出来时,不知怎的,他那张略显黝黑的脸,突然红了起来。他并没有觉得那笑声有什么不妥,反倒以恢复期病人特有的宽大胸怀,替叶藏能有这么好的精神感到欣慰。
啊,我不是个三流作家吧?这么说,好像太自恋了。竟然毫无自知之明地想搞什么全景式描述,所以才会搞成这样不伦不类的。不,等一下。我早已料到会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事先便说了一句话:“人们怀着对美好感情的憧憬,却创造出丑恶的文学。”也就是说,我之所以如此自恋,正因为我的心并非真是如此邪恶。啊啊,感谢想出这句话的男人!这是多么宝贵的一句话啊!可是,对于作家来说,也许一生就只能使用这么一次。我觉得应该是这样的。只用一次,可以看成是撒娇。如果你不厌其烦地重复使用,总是拿这句话当挡箭牌,那就是耍赖了。
“失败了。”
和飞騨一起坐在床旁沙发上的小菅,话音刚落,便依次看向飞騨的脸、叶藏的脸,以及站在门边的真野的脸。看到大家都在笑,他这才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把头重重靠在飞騨浑圆的右肩上。
他们经常这样大笑。就算没什么大事,他们也动不动笑得前仰后合。脸上带着笑,对年轻人来说,就像吹口气一样简单。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养成的习性,好像不笑就是一种损失。所以该笑时,哪怕是再琐碎的小事也绝不放过。啊啊,这实在像极了贪婪的美食主义的虚幻片段。
然而,令人悲伤的是,这些并非是他们发自内心的笑。即使他们笑得再怎么夸张,哪怕笑弯了腰,还是会在意自己的姿势。有时候,为了逗人发笑,他们甚至不惜做出伤害自己的事。也许这就是所谓的虚无的心态引发的,但是,这也正好验证了一个人内心深处何以会有钻牛角尖的想法。是牺牲之魂。这多少有点不思进取,也就是毫无目的。他们之所以时不时地还能做出与过去的道德观相比堪称为美谈的伟大行为,完全是因为有着鲜为人知的灵魂。当然,以上纯属我的个人看法,而且不是坐在书房认真思考过的感悟,全都是我自己的肉体听到的想法。
叶藏依然在笑。他坐在床上,两腿悬空地来回晃动着,一边笑一边顾忌着脸上的纱布。小菅的话真有那么好笑吗?大家到底在笑什么呢?不妨在这里插上几句,举个例子说明一下吧。
原来,小菅趁这次放假,跑到一个距离家乡约三里远的深山中某知名温泉场滑雪,并在那里的旅馆住了一晚。当夜,他在去厕所的路上,正好与投宿于同一旅馆的年轻女孩在走廊擦身而过。事实,就只是这样而已。但是,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件。
对小菅来说,哪怕只是短暂的擦身而过,也得给那个女孩留下难以忘却的好印象才行。可是,他又没有什么切实可行的办法,只好在擦身而过的瞬间,豁了命地摆出自己认为最帅的姿势来。那一刻,他是发自内心地对人生怀有某种认真的期待,即使是来不及过多思考的瞬间,他也幻想过与女孩之间的种种情境,甚至为之绞尽脑汁。他们每天至少会经历一次那种令人窒息的瞬间,所以两个人谁都不敢大意。据说即便是一个人的时候,也会调整好自己的仪表姿态。特别夸张的是,小菅就连深夜上厕所的那一会儿时间,也要穿上新做的蓝色外套,才肯走到走廊。
小菅和那位年轻的女孩擦身而过以后,感到深深的庆幸,庆幸自己幸好是穿着新外套出来的,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可是,当他无意间朝走廊尽头的大镜子望去时,才发现:失败了!原来新外套下面,露出来的双腿竟然穿着又旧又脏的衬裤。
“我的天呀,”他脸上带着浅浅笑意,接着说道,“当时,我的破衬裤皱巴巴地向上卷着,黝黑的腿毛露了出来,而且脸也因为睡眠显得有些浮肿。”
其实叶藏心里并没有觉得有多好笑,感觉就像小菅胡编乱造的故事,但他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是为了报答朋友一改昨日的态度,努力想化解他内心的不快所做的回应,所以才笑得特别卖力。看见叶藏笑得那么开心,飞騨和真野也捧腹大笑起来。
飞騨终于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他心想说什么都无所谓了。之前他觉得还不是时候,所以一直笑得很压抑,实际上,他早就忍得快要疯掉了。
小菅看大家放松下来,一时有点得意忘形,随口说道:
“反正我们一碰到女人就完了!就连阿叶,不也是这样吗?”
叶藏仍然在笑,却歪着头,像在思考着什么。
“是这样吗?”
“是啊!所以,根本犯不着寻死觅活的。”
“这算是失败吗?”
飞騨心里很高兴,感觉心跳加速得厉害。立在叶藏心中的最艰难的石墙终于在这次大笑中轰然倒塌了。如此难以想象的解脱,还真是多亏了小菅那没礼貌的品格。一想到这里,他就有一股想要给这位年少的朋友一个大大的拥抱的冲动。
飞騨眉开眼笑,话都说不利索:
“这算不算失败,并不能用一句话来概括。首先原因就不明确啊!”说刚说完,他就意识到——糟了。
此时,小菅马上识趣地说:“我知道这个,为此,我和飞騨已经辩论过了。在我看来,这不过是思想太过于执拗所导致的。可是飞騨这小子却故意卖关子,坚称另有隐情。”
飞騨赶紧接话:“你说的也不是不可能,但不只是这样而已。总之,就是爱得如痴如醉啊!反正不会和自己讨厌的女人去死才对!”
他不想叶藏因此胡思乱想,所以才急忙答话,却没细想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但回想起来,觉得这个解释非常天真无邪,心里甚是满意。干得漂亮!他暗自松了一口气。
叶藏长长的睫毛垂下来。虚伪、懒惰、阿谀、狡猾、恶德之巢、疲劳、愤怒、杀意、自私自利、脆弱、欺瞒、病毒……各种各样的情绪顷刻间向他袭来,震撼着他的心。到底要不要说出来?他假装特别懊恼地嘟囔着:
“实际上,我自己也无法解释。总觉得一切事出有因。”
“明白,明白。”不等叶藏把话说完,小菅就急忙点头,“偶尔会是那样……咦,护士小姐什么时候离开了,难道专门为了方便我们说话?”
我在前面有提过,他们之间的争论,与其说是彼此交换思想,倒不如说只是为了调和一下当时的气氛。根本没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可是,如果认真听一会儿,倒也有几分意外的收获。在那些矫情的言论中,偶尔也能让人感受到令人吃惊的坦率腔调。
或许,正因为是不经意间说出的话,所以才有那么一丝真实的意味。就像叶藏现在口中嘀咕的“一切”等等,说不定这就是他无意间吐露出来的真心话。他们心中,常常只有混沌以及莫名其妙的叛逆。或许,把那些说成是自尊心比较好,而且是打磨得很锐利的自尊心。哪怕是稍微有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使它为之颤抖。一旦觉得受到侮辱,便懊恼得恨不能马上去死。所以,当有人问起叶藏自杀的原因时,他会困惑,这一点儿都不奇怪。一切皆是如此。
那天中午过后,叶藏的哥哥来到青松园。哥哥和叶藏长得并不像,体格健壮,一身日式和服裙裤装扮。
是院长领着他来的,他刚走到叶藏的病房前,就听到里面传来欢快的笑声。可是,哥哥却假装不知地问道:
“是这间吗?”
“是的。已经差不多恢复元气了。”院长边说边开门。
小菅吃了一惊,赶紧从病床上跳下来。他原本躺在叶藏的床上,而叶藏和飞騨,正肩并肩地坐在沙发上玩扑克牌,这时两人也急忙站起来。真野正坐在床头的椅子上织毛线,此刻也尴尬地连忙把织毛线的工具收起来。
“有朋友过来了,所以很热闹。”院长回过头对哥哥耳语道,接着又来到叶藏身旁,“已经好多了吧?”
“是的。”回答完,叶藏突然觉得有些遗憾。
院长那双藏在眼镜后面的眼睛,正在含着笑。
“怎么样?要不要在疗养院待一段时间?”
叶藏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罪人。他有些心虚,却只能微笑以对。
这时,哥哥非常庄重地向真野和飞騨行了个礼,感谢他们对叶藏的关照,接着又一脸严肃地问小菅:“你昨天晚上就留在这儿吗?”
“是的。”小菅挠了挠头,说,“隔壁的病房没人,所以我和飞騨两个就留下来过夜了。”
“既然是这样,那你今天晚上跟我去旅馆睡吧。我住在江之岛的旅馆。飞騨先生也一起过来睡吧。”
“好……”飞騨突然拘谨起来,握着手里的三张扑克牌局促地回答道。
哥哥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泰然自若地看向叶藏。
“叶藏,没事了吧?”
“嗯。”他故意露出极不情愿的神色,点了点头。
哥哥突然啰唆起来。
“飞騨先生,那我们现在就陪院长一起去吃午饭吧。我还没参观过江之岛呢,不如就请院长当向导,陪我们游览一下。现在就出发吧,我让汽车在外面候着呢,这天气真好啊。”
我后悔了。这两位大人一出场,气氛马上变得怪怪的。叶藏、小菅、飞騨和我,四个人好不容易才把气氛营造得有点意思,却因为两位大人的出现,一下子变得颓废了。我原本打算把这篇小说写成一个充满浪漫气息的故事,所以在开头部分故意制造了一些悬念,准备后面一点一点揭开谜底。虽然我也很遗憾自己文笔的拙劣,但总算是写成了眼下的样子。可是,现在全都崩塌了。
原谅我吧!逗你的啦!其实这一切都是我故意的。开个玩笑。写作的时候,突然对那种所谓的浪漫气氛有点不好意思,所以我才故意把这种气氛破坏掉。如果就这样崩塌了,反而正中下怀。
低级趣味!到现在为止,最困扰我的就是这句话。假如这种无缘无故就想压别人一头的固执想法有一种名字的话,我这种态度大概就是低级趣味!我并不想输,也不想让人看穿我的心思。可是,恐怕一切都是徒劳。啊!作家都是这样吗?哪怕是真情告白也要矫情修饰一番。难道我不是人吗?我当真可以享受真正像个人的生活吗?虽然我是这么写的,但我仍然对自己的文章很在意。
一切都暴露无遗。事实上,我是故意在这篇小说的每一段中间,让“我”这个男性出场的,让他说一些原本不该说的话,这其中蕴含了一部分狡猾的想法。我是想借助那种写作方法——在读者尚未察觉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将作品特殊的韵味呈现出来。我自以为那是日本前所未有的高级文风。遗憾的是,我失败了。
不,就连这些失败的辩白,也应该算作这篇小说计划中的一部分。可能的话,我原打算过些时候再稍做说明。不,现在就连这句话,都好像是我事先准备好的。啊啊,不要再相信我了!我说的话,一句也别信!
我为什么要写小说?是想要获得新生代作家的荣誉吗?还是想借此赢得财富?不要再装模作样了,就老实交代吧。两个我都想要,而且是想要得都快要疯了。啊啊,我又在睁眼说瞎话了。这种卑劣的谎言,人们一不留神就会上当。我为什么要写小说?这话听起来真是让人伤脑筋。没办法!虽然故弄玄虚令人很讨厌,但还是先用两个字来概括一下——复仇。
接下来,把视线转向下一段描写吧。我是街头艺术家,不是艺术品。如果我那不要脸的告白,能给我这篇小说带来某种神韵,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叶藏和真野被留下来。叶藏钻进被窝,眼睛骨碌碌地转个不停,他在沉思。真野坐在沙发上,整理扑克牌。她将扑克牌装进紫色纸盒后,说道:
“那是你哥哥吗?”
“是的,”他盯着头顶上方高高的白色天花板,“长得像吗?”
作家一旦对他笔下的描写对象丧失兴趣,马上就会创作出不像话的文章来。不,不必多言。那是相当低劣的文章。
“是啊,鼻子很像。”
叶藏听完,哈哈大笑起来。
叶藏的家人,鼻子都长得像他的祖母一样,很长。
“他有多大?”真野也笑了笑,接着问道。
“你说我哥哥吗?”叶藏把脸转向真野,“还年轻着呢,才三十四岁。总是摆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样子,自以为了不起,很讨人厌。”
真野忽然抬头看着叶藏的脸。他正在皱着眉头说话。她赶紧垂下眼帘。
“不过,我哥哥那样还算是好的,哪像我爸……”
他话说到一半,就不说了。叶藏的沉默,是替我妥协。
真野站起来,走到病房角落的柜子拿出织毛线的工具。她像刚开始那样,重新在叶藏床头的椅子上坐下,一边织毛线,一边思考。她思考的,既不是思想,也不是爱情,而是比这些更进一步的原因。
我什么也不想说了。越说越觉得什么也没说。而真正重要的事,我好像根本就没有触及。这也不足为奇,很多事我都忘了交代。自然就理所应当了。作家自己不知道作品的价值,这是小说界的常识。我虽然不服气,但还是要承认这一点。对自己的作品心怀期待的我,真是个傻瓜。特别是我根本就不应该把那个效果说出来。因为一旦把那些说出来,马上就会产生截然不同的效果。当你预测出那个效果大概是什么样子时,立刻又会有新的效果呈现出来。届时,我就成了一个永远只能在后面追着它跑的傻瓜。至于到底是拙作还是不错的作品,我根本不想知道。说不定我这篇小说,会产生令我大吃一惊的重大价值呢!这些话,我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并不是从我的肉体渗出来的。或许也正因为这样,所以才会想要依赖它。老实说,我已经丧失自信了。
晚上亮灯以后,小菅一个人来到病房。他一进门,就马上像要覆盖住在床上静卧的叶藏的脸庞一样,俯身低语:
“我喝了酒哦。不要跟真野说。”
接着,他大大咧咧地朝叶藏脸上吹了一口气。病房原本禁止饮酒的人出入。
小菅用眼角的余光瞄了一下正坐在后面沙发上织毛线的真野,高声喊道:“我去参观江之岛了。实在是棒极了!”然后,他马上又压低嗓音,悄悄说道,“骗人的啦!”
叶藏从床上坐起来。
“你们刚才只是在喝酒吗?不,没什么的。是吧,真野小姐?”
真野织毛线的手一直没停,她笑着答道:“实际上是不行的。”
小菅朝床上仰面一倒:
“我们和院长四个人一起讨论了一下。你哥哥可是个有策略的人哦。没想到他这么精明能干。”
叶藏没说话。
“明天,你哥哥会和飞騨一起去警察局。他说要把事情一次处理妥当。飞騨那个傻瓜,兴奋得像什么似的。他还说要留在那边过夜。我不喜欢,所以就自己回来了。”
“他一定在背后说我的不是了吧?”
“没错,说了。说你是大傻瓜!还说不知道你今后还会闯什么祸!不过,他又加了一句——爸爸也有不对的地方。真野小姐,我可以在这儿抽烟吗?”
“好吧。”她眼泪都快要掉出来了,所以只回答了这么两个字。
“竟然可以听见海浪声——果然是不错的疗养院。”小菅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着的香烟,有点儿醉酒似的闭着眼喘着粗气。半晌,他突然挺起上半身,“差点儿忘了,我把你的衣服拿来了,就在那儿。”他用下巴朝房门那边指了指。
叶藏的目光停在门边那个藤蔓花纹的大包裹上,眉头依然皱着。当他们说到自己的亲人时,总是带着一丝伤感的表情。然而,这只是一种习惯而已。只是自幼所受的教育,让他们不自觉露出那种表情。说到亲人,好像自然而然就会想到“财产”这个词。
“我妈妈一定受不了。”
“嗯,你哥哥是这么说的。他说你妈妈是最可怜的,到现在连穿衣服这样的事还替你操心呢。千真万确啊,老大——真野小姐,有火柴吗?”小管从真野手里接过火柴,鼓起腮帮打量着火柴盒上画着的马脸,“听说你现在穿的,是院长借给你的衣服?”
“这件吗?是啊,这是院长儿子的衣服——我哥哥一定还说了别的什么吧,有关我的不是。”
“你别使性子嘛。”他把烟点着,“其实你哥哥的思想挺新潮的。他能理解你。不,也不能这么说。总之,他摆出一副久经世故的样子,看起来很有经验!就在大家都在讨论有关你这次出事的原因时,他却在哈哈大笑。”他吐了一口烟圈,“你哥哥推测的原因是你太过于放荡不羁,没钱花了,走投无路才不得不那样。他当时可是很正经地说的哟。他还说,作为你的哥哥这样说有点羞耻,但还是觉得你一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疾,所以才自暴自弃。”小菅用酒后浑浊的目光看了一眼叶藏,“是不是?该不会真的被他说中了吧?”
今天晚上,只有小菅一个人留在这里过夜,所以用不着专门借住在隔壁病房。大家商量了一下,打算让小菅跟叶藏睡在同一间病房。小菅和叶藏并排睡在沙发上。铺着绿色天鹅绒的沙发,经过巧妙设计,竟然可以奇怪地变成一张床。以往,是真野每晚睡在那里。今晚那张“床”被小菅霸占了。所以,她不得不从医院的事务室借一张草席,铺在房间的西北角,正好在叶藏的脚边。然后,真野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个两折的低矮屏风,很周密地将那一角围起来,权当一个简陋的闺房。
“很小心嘛。”小菅一边躺下,一边朝那老旧的屏风望去,独自窃笑,“上面还画着代表秋天的七种花草呢。”
真野用毛布将叶藏头顶上的灯泡裹住,使其变暗后,向两人说了声“晚安”,便躲到屏风后面去了。
叶藏睡得很不踏实。
“好冷。”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嗯。”小菅也噘着嘴附和道,“我的酒都冻醒了。”
“要盖点什么吗?”真野轻轻咳了一声。
叶藏闭着眼,回答道:
“你说我吗?不用了。有点睡不着,一直能听见海浪的声音。”
小菅觉得叶藏很可怜。那纯粹是成年人的感情。无须多言,他可怜的并不是待在这里的叶藏,而是和叶藏有着同样境遇的自己,或者代表那个境遇的一个抽象概念。受过那种感情训练的成年人,自然很容易可怜别人。而且,对自己爱流眼泪这种事相当自负。年轻人更是如此,时常会陷入那种毫无价值的感情当中。成年人的那种训练有素,往好了说,是跟自己的生活妥协后得来的,而年轻的人们又是从哪儿学来的呢?从这种无聊的三流小说吗?
“真野小姐,你也说说话嘛,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儿?”
小菅抱着让叶藏缓解一下情绪的八卦心理,向真野撒娇道。
“这个嘛……”真野的浅笑,从屏风后面传来。
“恐怖故事也没关系。”
他们常常是又害怕,又想听。
真野像在思考什么,好一会儿没说话。
“不能告诉别人哦。”她先做此声明,接着低声笑了起来,“是个奇怪的故事,小菅先生,你没关系吗?”
“请讲,请讲。”他认真地说。
那是真野刚成为护士那年夏天发生的事,当时她只有十九岁。当时也是一个企图为女人自杀的男孩子,被人发现后送到医院,由真野负责照顾他。病人因为是服药自杀,所以全身布满了紫色的斑点,已经很难救活了。在傍晚时分,病人一度恢复意识。当时,病人看到窗外石墙上有许多小螃蟹正在嬉戏,便随口说道:“真漂亮。”那一带的螃蟹,原本甲壳就是红色的。他说等自己身体好一些了,一定要捉几只带回去,接着就再次昏迷过去。那天晚上,病人吐了两脸盆的呕吐物后,终究还是去世了。在他的亲人从家乡来这儿之前,只有真野守着那个年轻人。她忍耐着在病房角落的椅子上坐了一个小时左右,突然感觉身后有细微可闻的声音传来。她屏住呼吸,专心倾听了一下,确定有声音无疑。这次,听得更清楚了,好像是脚步声。她心里紧张得要死,但还是鼓足勇气回头看了一眼,原来是一只只爬行的小螃蟹。真野看着那些螃蟹,忍不住哭了。
“真是匪夷所思。确实是螃蟹,而且是活蹦乱跳的螃蟹。当时,我还想干脆不当护士了。以我家当时的情况,就算我一个人不工作,家里也还是过得下去的。爸爸也是这么跟我说的,只不过他同时还嘲笑了我——小菅先生,你觉得怎么样?”
“太可怕了!”小菅故意吓得哇哇大叫,“是哪家医院?”
真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默默转了个身,自言自语道:
“我啊,大庭先生刚入院的时候,原本是不想接受医院分派的这个任务的,因为我害怕。可是,来了之后一见面,我就放心了。因为大庭先生看起来很有精神,而且一开始就表明自己可以去卫生间。”
“哎呀,你说的医院,该不会是这家医院吧?”
真野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
“没错!正是这里!可是,请一定要保守秘密哦,因为这事关我的个人信誉。”
“该不会就是这间病房吧?”叶藏发出睡得迷迷糊糊的声音。
“不是!”
“该不会,”小菅也学着叶藏的口吻,“是我们昨天晚上睡的那张病床吧?”
真野笑了起来。
“不是!别担心了!早知道那么在意,我不该说出来的。”
“是一号病房,没错吧?”小菅倏然抬起头,“能够从窗户看见石墙的,只有那间病房,绝对是一号病房。哦,就是那位少女所住的那间病房。太可怜了。”
“别胡说八道了,赶快睡吧。骗你们的啦,不过是我胡编乱造的故事。”
叶藏在思考别的事情。他在想阿园的魂魄,默默在心里给她描绘了一个美丽的身影。叶藏总是这样直率。对他们而言,“神”这个字,只不过是傻瓜们所馈赠的充满揶揄和善意的一个代名词而已。但也或许,那正是他们太接近神的缘故。
如果就这样轻率地谈及所谓“神的问题”,想必各位会以“浅薄”“廉价”等字眼毫不留情地谴责我吧。啊啊,原谅我吧。就算再怎么笨拙的作家,也想把自己小说的主角悄悄地向“神”靠拢。所以,我不得不说,唯有他最像神,犹如那位将自己宠爱的鸟——一只夜枭,放至黄昏的天空中翱翔,然后暗自笑着眺望的智慧女神密涅瓦(Minerva)(注:罗马神话里的智慧女神、战神,与希腊神话里的雅典娜相对应。)。
第二天,疗养院一大早就人声嘈杂。下雪了。疗养院的前院,将近千棵的低矮松柏被雪覆盖着,从这里往下延伸的三十几级台阶,以及相连的沙滩上,也全都积了一层薄薄的雪。雪一会儿下,一会儿停,一直持续到中午。
叶藏趴在床上,画起外面的雪景。他让真野帮他买来画画用的纸和铅笔,雪一停,他就开始埋头创作。
耀眼的雪光把病房映射得一片明亮。小菅躺在沙发上看杂志,偶尔伸长脖子窥探一眼叶藏正在画的画。他对艺术,向来有种不可言说的敬畏。这种感情的产生,完全基于他对叶藏个人的信赖。小菅从认识叶藏那时起,就觉得这个人与众不同。等后来一起玩儿时,更加断定叶藏之所以与众不同,都是因为他的脑袋太聪明。
时髦、善于吹嘘、好色,甚至还有点残忍的叶藏,是小菅自少年时代就很欣赏的人。特别是学生时代的叶藏,当他在背后说那些教师的坏话时,眼里燃烧出来的火焰更是让小菅着迷。然而,这种着迷,跟飞騨对叶藏的崇拜并不相同,而是一种观赏的态度。总之,他很机灵,能跟的时候就跟,等到叶藏闹得实在不像话时,他就抽身出来在一旁看着。或许,这也是因为小菅比叶藏和飞騨更新潮的缘故。
从小菅对艺术带有些许敬畏的态度来看,这和前面讲过的他穿着那件蓝白外套然后尽力摆好姿势有异曲同工之处,这说明他对日复一日的人生还抱有某种期待。像叶藏这样的男人,可是汗水淋漓创造出来的,所以必定不同于常人。当然,他也只是简单地那么想了一下,并未认真思考。不过在这点上,他还是相当信任叶藏的。可是,偶尔也会失望。就像现在,小菅偷瞄了一眼叶藏的写生,就非常失望。纸上画的,只是大海与岛屿的风景,而且,还是非常普通的大海与岛屿。
小菅死心了,专心致志看杂志上的论谈。病房内,一时鸦雀无声。
真野不在。她在洗衣房清洗叶藏的羊毛衫。就是叶藏当初跳海时穿的那件衣服。
衣服上,散发着淡淡的海水味。
下午的时候,飞騨从警察局回来了,他兴高采烈地一把推开病房的门。
“哎呀!”看到叶藏在作画,他夸张地大叫,“真有你的,非常棒!艺术家果然还是搞创作时最有魅力!”
他一边说,一边走近病床,越过叶藏的肩头,瞄了一眼画。叶藏连忙把那张画对折起来,然后又对折一次,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
“不行啦,好久没画,都生疏了。”
飞騨连外套都没脱,就一屁股坐在床沿上。
“也有可能。因为你太急躁了。不过,这样也好。这说明你对艺术还有一份热忱。我是这么想的啦——哎,你究竟画的什么?”
叶藏托着腮,然后用下巴指了指玻璃窗外的景色。
“我在画大海。天空与大海一片漆黑,唯有岛屿是白色的。画着画着,忽然觉得很乏味,就不想画了。那画风,一看就很业余。”
“这有什么关系?你看那些伟大的艺术家,不都带着些许业余的意味吗?这样就行了。一开始是业余选手,然后变成专业选手,最后再变成业余选手。哎,不是我又拿罗丹说事儿,实在是那家伙就是个想追求点儿业余味道的人。不,也不全然是这样。”
“我想放弃画画了。”叶藏将折起的纸放入怀中,然后打断飞騨的话,“画太迟钝了,雕刻也是。”
“我能理解这种心情。”飞騨拢了一下长发,随口表示赞同。
“如果可以,我想写诗。因为诗是灵敏的。”
“嗯,诗很好啊。”
“可是,还是没意思!”他无论做什么都觉得没意思,“也许我最适合做的是赞助人。赚很多钱,再聚集一些像飞騨这样优秀的艺术家,给予各种资助,不知道那会怎么样?谈什么艺术,我都有点觉得丢脸了。”他仍旧托腮望着大海,这样说完后,便安静地等待自己这番话所带来的反应。
“很棒哦!在我看来,那也是一种不错的生活!其实,这种人也是有必要的。”飞騨摆动着双腿,应声道。虽然他并不准备提出反驳意见,但对自己就这样沦为随声附和之人,实在心有不甘。或许是他所谓的艺术家的骄傲,提高了他的身价,飞騨暗自摆好架势,偷偷为接下来的话做好准备。
“警察局那边,怎么说的?”
小菅忽然问道。他希望听到一个无关痛痒的答案。
飞騨内心的摇摆,终于在这个话题上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说是会起诉,以协助自杀的罪名。”刚说出口,他就后悔了,觉得说得太严重了,“不过,最后应该会被免予起诉吧。”
在此之前,小菅一直躺在沙发上,他一听飞騨这么说,猛地从沙发上坐起来,“啪”地两手一拍。“这下麻烦可大了。”他原本打算耍个宝,缓和一下气氛,却失策了。
叶藏用力扭转身子,仰面躺在床上。
明明害死了一个人,他们的态度却如此若无其事——有这种悲愤感受的读者,看到这里,难免会在心口大呼痛快吧!然而,这么残酷的事,他哪能若无其事?如果各位能明白,他那种濒临绝望,却依然百折不挠地想要创造出极易受伤的“小丑之花”的悲伤就好了!
飞騨为自己刚才的失言感到惊慌失措,隔着棉被,他轻轻地拍着叶藏的腿:
“没事的,没事的。”
小菅再次躺到沙发上。
“协助自杀罪?”他还在不停地耍宝,“还有这种法律?”
叶藏把腿收起来,说道:“是啊,是有徒刑的。亏你还是法律专业的学生。”
飞騨难过地笑了:
“没事的。你哥哥会处理好的。别看你哥哥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其实他也有可取之处。比如,他非常热心。”
“精明能干。”小菅一脸严肃地边说边合上眼,“说不定根本用不着担心!要知道他可是个足智多谋的人。”
“傻瓜!”飞騨忍不住笑了。
他从病床上下来,把外套脱掉,挂在门边的钉子上。
“我这儿倒真有一个好消息。”他跨过放在门旁边的圆形陶瓷火盆,说,“那个女人的丈夫,”他犹豫了一下,垂下眼帘,继续说道,“那个人昨天去过警察局。不过,他和你哥是单独谈的,但据你哥哥事后所说,那个人似乎有点被说动了。那人说自己一毛钱也不要,只要能见一见和他老婆一起自杀的男人就好。你哥哥当然不同意,就以病人的情绪还不稳定为由回绝了他。结果,那个人竟然悲伤地说:‘那么,请代我向令弟问好,请他不要在意我们,务必要好好保重身体……’”突然他不说话了。
飞騨大概被自己的话惊到了,心脏跳动得厉害。那个做人家丈夫的,似乎是个失业人士,穿着打扮相当寒酸。一想到当时叶藏的哥哥对他转述时,嘴角掩饰不住的轻蔑浅笑,可又因为对方是叶藏的哥哥而必须忍耐的郁愤,他就故意把事情讲得夸张又动人。
“可以见面!他真是多管闲事。”叶藏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右掌。
飞騨壮硕的身子晃了一下。
“可是——还是不见面比较好。以后就这样再无瓜葛最好。他已经回东京了。你哥哥亲自把他送上火车才回来的。听说你哥哥还给了他二百圆(注:当时日本的一种货币单位。)的丧葬费,然后让那人写了一份保证以后再也不为此事找你麻烦的类似保证书的东西,说好了要做个彻底了断。”
“果然是精明能干的人啊。”小菅将他薄薄的下唇往前一噘,“只用二百圆就搞定了?真了不起。”
飞騨那张被炭火烤得泛着油光的大圆脸,露出不悦之色。他们最害怕自我陶醉时被人泼冷水,所以也愿意认同对方的自我陶醉,甚至还会努力配合对方,这是他们彼此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现在,小菅破坏了这种默契。小菅并不认为飞騨有那么激动——那个做人家丈夫的男人软弱得令人不齿,而叶藏的哥哥抓住人家那点弱点下手更不是好东西——可他仍然在书写闲言碎语。
飞騨悠闲地踱步到叶藏的床头。他把鼻头紧贴在玻璃窗上,眺望乌云密布的海面。
“那个人真伟大!并不是因为你哥哥有多能干,我认为不是那样。真正了不起的是那个人!那是绝望的人心里释放出来的仁慈之美。他妻子今天早上已经火化了,听说他一个人抱着骨灰盒回去了。现在想来,他搭乘火车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
小菅终于释然了,他低声叹息道:“真是一则好消息。”
“是好消息吧?没错吧?”飞騨把脸扭向小菅,他的情绪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经历过这件事以后,我真的觉得能活着真是太好了!”
好了,让我露个脸吧!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写下去。这篇小说实在太混乱了。连我自己都快要不知如何是好。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叶藏,该怎么处理小菅,该怎么处理飞騨。他们对我拙劣的文笔已经丧失耐心,开始自己飞翔了。我只好紧紧抓住他们的泥靴,大声呼喊着:“等我,等我。”如果在这儿不重新调整阵容的话,我第一个就接受不了。
原本这篇小说就很无聊,不过是空有一副架子而已。像这种小说,写一页还是写一百页都差不多,关于这一点,我从一开始就有心理准备。可是,写作的时候,我仍然乐观地想:不管好歹,写着写着总会出现一个不错的吧。嗯,我是骗子!可即便是骗子,难道就没有一两个优点吗?我对自己这种腔调的腐朽文章感到绝望!我只顾想着,好歹总会有一个的,好歹总会有一个的,于是翻来覆去地到处搜寻。结果,我却逐渐开始僵硬,逐渐筋疲力尽了。
啊啊,想写好小说真的不能抱太多期望!“人们怀着对美好感情的憧憬,却创造出丑恶的文学”——这是多么愚蠢的一句话!我极力反对这句话。如果作家对美好的事物不心怀憧憬,哪儿还能写得出小说?如果一句话、一个段落都要拿十种不同的含义在心头翻来覆去地想,那我还是折笔弃文好了。无论是叶藏、飞騨,还是小菅,都用不着惺惺作态,就那样呈现出来就好。反正早就原形毕露了。睁只眼闭只眼吧,睁只眼闭只眼吧。不要想太多。
那天晚上,夜深人静之时,叶藏的哥哥来到病房。当时,叶藏与飞騨、小菅三人正在玩扑克牌。昨天哥哥第一次来的时候,他们好像也是在玩扑克牌。但他们并不是一整天都在玩扑克牌。还别说,其实他们很讨厌扑克牌。现在实在是太无聊了,所以才会拿出来玩一玩。而且,这也是一种绝对可以充分发挥自我个性的游戏。他们喜欢变魔术,于是就研究出扑克牌的各种魔术表演,然后故意让对方看出破绽,最后大家哄然大笑。还有——把一张扑克牌的正面朝下盖住,一人说:好,猜这张是什么?是黑桃女王还是梅花骑士?牌面可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然后掀牌核对答案,当然不可能全部猜对。但他们还是坚持认为,总会有猜对的时候。如果猜对了,该多好玩啊。总之,他们不喜欢耗时漫长才能决出胜负的持久赛。他们喜欢瞬间决胜负,全凭运气的比赛。所以,即使拿出扑克牌,也不会玩很久,不过玩个十分钟就丢下了。好巧不巧的是,这短暂的欢愉时刻两次都被哥哥撞个正着。
哥哥来到病房,眉头皱了一下。他误以为他们三个大部分时间都在玩扑克牌。这种不幸在人生当中并不新奇。以前叶藏还在美术学校念书时,也曾经历过这种不幸。那是一次法语课上,他无意中打了三次哈欠,可每次都正好对上教授的目光。真的只有三次。作为一位日本顶尖法语学者,那位老教授终于在第三次时,忍无可忍地冲叶藏大喊:“你在我的课堂上,一直在打哈欠,一个小时打了上百次!”教授好像把那多出来很多的打哈欠次数都当成真的来计算了。
啊啊,看看不要想太多之后,写出来的结果吧。我一刻也不敢停地写着,还得重新调整阵容。对于那种不多加思考便能下笔如流的写作境界,我始终难以达到。究竟,这篇小说会变成什么样呢?还是从头重新再读一遍吧。
我写的是海边的一所疗养院。附近的风景非常优美。而且疗养院里的人,都不是坏人。尤其是三位年轻人,啊啊,这是我们的英雄。就是这个。艰涩高深的道理算个屁!我只是指这三个人罢了。好,就这么定了。就算很勉强,也这么定了。什么都不要再说了。
哥哥轻轻点头,算是跟大家打了招呼。接着,就附到飞騨耳边,悄声跟他说些什么。只见飞騨一边不住点头,一边不停地朝小菅与真野使眼色。
直到三个人都离开病房后,哥哥这才开始说话:
“灯开得这么暗?”
“嗯,医院不让开太亮。你不坐一下吗?”
叶藏率先坐在沙发上,这样说道。
“哦。”哥哥仍旧没坐下来,他好像很介意灯泡的亮度,不时抬头仰望,同时不停地在这间并不宽敞的病房走来走去,“总算把这件事解决得差不多了。”
“谢谢。”叶藏嘴里喃喃说道,低着头诚心诚意向他致谢。
“我觉得也没什么,只是,回家之后,又要麻烦了。”今天他没有穿日式的裙裤,不知道为什么,黑色的外褂上,连细绳也没有系上,“我会尽量帮你解释的,但你自己最好还是写封信好好向爸爸说明一下。看你们好像根本没放在心上,可是,这当真是件麻烦事。”
叶藏没回话,随手拿起散落在沙发上的一张扑克牌凝视着。
“如果你实在不想写,也无关紧要。不过后天,你要去警察局一趟。警察局那边,我先前已经打过招呼请求延迟侦讯了。今天我和飞騨已经以证人的身份接受询问。警察问了一些有关你平时的言行,我们也都据实回答了。警察还问,最近你的思想可有什么异常,我也回答绝对没有。”
哥哥停下了踱步,站在叶藏面前的火盆边,把两只大手摊开放在炭火上空。叶藏隐约觉得那双手在微微颤抖。
“警察也问了一些有关那个女人的事,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同样的问题,好像也问了飞騨,他的回答与我的答案差不多是一致的。你也是,只要实话实说就好了。”
叶藏理解哥哥话中隐藏的意思,但却假装不知道。
“没必要说的,可以不用说。只要认真回答对方的问题就可以了。”
“我会被起诉吗?”叶藏一边用右手食指不停地摩挲着扑克牌的边缘,一边低声问道。
“不知道,这个……还不知道。”哥哥提高了说话的语气,“我想至少会被警察拘留四五天吧,你先做好这个心理准备。后天早上,我过来接你。我陪你一起去警察局。”
哥哥低头看着眼前的炭火,一时沉默。积雪融化的水滴声掺杂在海浪中,声声入耳。
“把这次的事儿当成一个教训,”哥哥冷不丁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往下说,“你也该认真考虑一下自己以后要怎么办了。毕竟,我们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家。今年的收成相当不好。另外我觉得,虽然就算你知道也帮不上忙,但还是应该告诉你,就是我们家的银行目前正在面临很大的危机,而且闹得风波很大。你可能会被嘲笑,但仔细想来,即便是艺术家还是其他什么,第一个要考虑的不也是生活吗?总之,以后你最好洗心革面,重新振作起来。我要回去了。飞騨和小菅最好都去我订的旅馆那边睡,每晚都在这里闹哄哄的,影响不好。”
“我的朋友都还好吧?”
叶藏睡觉的时候,故意背对着真野。那天晚上过后,真野又像一开始那样睡在沙发床上。
“嗯,那位叫小菅的先生,”她静静地翻了个身,“真是个风趣的人。”
“啊,那小子啊,他还很年轻哦!他和我差了三岁,所以现在是二十二岁,和我去世的弟弟一样大。那小子,总是喜欢模仿我不好的地方。飞騨就很了不起,他现在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他真的很棒!”沉默片刻之后,叶藏又小声补充道,“每次我闯下这种祸事,他就会拼命地安慰我,甚至不惜勉强自己来配合我。其实他在别的地方表现得都很强势,唯独在我们面前显得有些唯唯诺诺。这是不行的啊。”
真野没有回话。
“要不要我跟你说说那个女人的事?”他仍然背对着真野,尽量把自己的语速放慢。叶藏有种悲哀的习惯,就是每当他觉得有点尴尬,但又不知该如何回避时,就会放任自己索性闷着头把那种尴尬贯彻到底。
“其实也没什么。”真野从刚才就一言不发,叶藏就自顾自地开始说起来,“可能你已经从别人那里听说了。那个女人叫阿园,在银座的一家酒吧工作。那家酒吧我只去过三次,不,四次。飞騨和小菅都不认识这个女人。我也没跟他们说过。”
还是算了吧。
“说来这件事完全是无聊惹的祸。实际上,她是因为觉得活着太辛苦了才想死的。临死之前,我们两个心中想的,完全大相径庭。阿园在纵身跳海之前,居然说我长得像极了她家的那位老师。她有一位具备合法婚姻关系的同居先生。据说直到两三年前,都在小学任教。至于我,为什么想和她一起死呢?可能也真是因为喜欢得不得了吧!”
不要再相信他说的话。他们为什么就这样不擅于描述自己呢?
“你不要看我现在这副模样,之前我可是从事左派工作的哦!比如发传单啦,搞个示威游行啦,都是一些不自量力的事。很可笑吧?可是,在当下却很痛苦。那时的我,不过是被‘成为先知先觉的荣耀’这样的言论蛊惑罢了。我根本不是那样的人。无论再怎么拼命挣扎,也注定只能走向毁灭。像我这样的人,说不定下一秒就会变成乞丐。如果现在家里宣告破产,我马上就会没钱吃饭。我什么事也不会做,唉,只能当乞丐了。”
啊啊,越说越觉得我是个谎话精,不实事求是,真是大不幸!
“我相信命运!我不会跟它抗争。其实,我很想画画,非常想画!”他挠了挠头,笑了起来,“如果能画出杰作就好了……”
“如果能画出杰作就好了……”他是这么说的,而且还是笑着说的。年轻人一激动,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特别是发自内心的话,通常都是以傻笑来敷衍过去。
天快要亮了,一抹云也没有。昨天的雪已经融化得差不多了,只有松树下的阴影及石阶的角落处,还有一点点灰突突的积雪。满天的大雾笼罩着整个海面,从雾霭深处的各个角落,传来渔船发动机的阵阵轰鸣声。
院长一大早就来叶藏的病房探视。待认真检查过叶藏的身体后,他眨了眨镜框后面的一双小眼睛说:
“应该没什么问题了。不过,还是谨慎一点为好。警察那边,我会做好说明的。毕竟,您现在还不算真正痊愈。真野小姐,把他脸上的纱布拆了吧!”
真野马上把叶藏脸上的纱布小心翼翼地取下来。皮外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连痂都脱落了,只有一些淡粉色的斑点。
“可能我说这种话很失礼,但还是请您以后把心思真正用在学习上面。”
院长话一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了大海。
叶藏也觉得有点尴尬。他仍然坐在床上,一面把脱掉的衣服重新穿上,一面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这时,伴随着一阵兴奋的笑声,病房的门被打开了,飞騨和小菅几乎是踉跄着冲进病房的。大家互相问候了早安。院长在给他们道过早安之后,吞吞吐吐地说:
“就剩今天一天了。真遗憾。”
院长离开后,小菅第一个说道:
“这个人滑头得很,那张脸看着就像条章鱼。”他们对人的脸特别有兴趣,总是喜欢通过一个人的长相来判断那个人的全部价值,“餐厅有他的画像,上面还佩戴有勋章呢。”
“画得难看死了。”
飞騨相当不屑,说罢走到阳台上。今天他穿的衣服是从叶藏的哥哥那里借来的,料子是那种显得厚重的茶色。他仔细理了理领口,在阳台的椅子上坐下。
“飞騨这样看起来,很有大师范儿哦!”小菅也来到阳台,“阿叶,要不要玩扑克牌?”
他们三个把椅子挪到阳台上,开始毫无目的地玩游戏。
玩到一半的时候,小菅颇为严肃地说了一句:
“飞騨在弄虚作假哦。”
“傻瓜,你才作假咧。瞧你那是什么手势!”
三人痴痴笑起来,一起偷偷看向隔壁的阳台。一号病房的病人和二号病房的病人,都在用于日光浴的卧榻上躺着,此刻被三个人搞笑的样子弄得莫名脸红,忍不住笑了。
“完了!被发现了吗?”
小菅夸张地张开嘴,向叶藏挤眉弄眼使着眼色。三人都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经常像小丑一样做这种事。就在小菅发出玩扑克牌的提议时,叶藏和飞騨对他真正的意图已经心知肚明了。他们早已领会这件事到结束为止的前因后果。他们一旦发现有天然的美丽舞台作为背景,就莫名其妙地想演戏。这或许就是为了纪念。就像当下这种时刻,舞台背景,是清晨的大海。然而,这时的哈哈大笑,却引发了连他们自己都没想到的大麻烦——真野被这家疗养院的护士长训斥了。笑声持续不到五分钟,真野就被叫到护士长的办公室,护士长把她训斥一番,要她叫他们保持安静。她含着泪几乎快要哭出来地冲出办公室,把这件事告诉了已经不再玩牌而正在病房无聊得要死的三个人。
三个人一下子垂头丧气起来,好一会儿就那样怔怔地看着彼此,说不出话来。他们那么卖力的表演,在现实的无情打击下,彻底完蛋了。这几乎是最致命的一击。
“算了,无所谓。”真野反而鼓励他们似的接着说道,“这栋病房大楼里,并没有什么重症患者,而且,昨天我在走廊里和二号病房的妈妈相遇时,她还说热热闹闹的挺好,人家很高兴呢。她还说每天被你们说的话逗得哈哈大笑。真的没关系,没事的啦。”
“不,”小菅从沙发上站起来,“太不好意思了。我们让你受委屈了。护士长那个女人,为什么不直接来跟我们说呢?让她过来,既然她这么厌烦我们,现在马上给我们办理出院就行了。我们随时可以出院。”
三个人在当下,发自内心地确定想出院了。特别是叶藏,甚至已经开始幻想四个人一起坐着汽车沿着海边兜风的景象。
飞騨也从沙发上站起来,笑着说:“就这么办吧。我们一起去找护士长理论吧。竟敢骂我们,真是蠢货!”
“出院吧。”小菅轻轻地踢了一下房门,“这家疗养院太小家子气了,真没意思。骂人倒没什么。但是,骂人之前的心态,就很恶心了。她一定认为我们是什么不良少年,把我们当成那种又愚蠢又浮夸又浅薄的一般时髦青年。”
说完,他又用比之前更大的力狠踢了一下门,接着,又忍不住笑了。叶藏“砰”的一声重重躺倒在床上:“那么,像我这样的人,差不多是个白痴一般的恋爱至上主义者了。我实在受不了了!”
他们对这种野蛮的羞辱,依旧感到气愤,却又悲哀地想换个角度去想,试图以搞笑却又不失分寸的方式淡化它。他们向来如此。
但真野是坦率的人。她把双手叠在身子后面,靠在门边的墙上,嘴巴翘得高高的,说:
“对啊。的确很过分。昨天晚上,一大群护士聚集在护士长的办公室玩牌,不是一样吵闹得很厉害?”
“而且,听说她们玩到十二点多呢,真过分。”
叶藏一面嘀咕着,一面拿起一张散落在枕头旁的画纸,仰躺在床上,开始在上面涂鸦。
“自己做了不好的示范,所以连别人的优点也不明白。听说,护士长是院长的情人。”
“这样啊?果真不是小角色!”小菅喜出望外。他们习惯把别人的丑事看作美德,认为那是勇敢,“有勋章就会有情人吗?很厉害嘛!”
“你们真的不知道,你们整天讲这种天真的话,只会让人觉得很可笑吗?还是不要在意,就当成一场笑话来看好了。随她去吧,反正就剩今天最后一天了。事实上,你们本来就是从来没被人责备过,很有教养的人。”她用一只手捂着脸,突然低声哭起来,边哭边去开门。
飞騨拉住她,小心翼翼地对她说:“不要再去找护士长说了,就这样吧。反正也没什么事。”
她双手捂着脸,连着点了两三下头,离开了病房。
“她是个很有正义感的人。”真野离开后,小菅嬉皮笑脸地在沙发上坐下来,“竟然哭了,看来对自己的话相当沉醉。平时说起话来,一本正经得相当成熟,可终归是个女人。”
“很奇怪哦。”飞騨在狭小的病房,不停地踱步,“从刚来的时候,我就觉得她很奇怪,真是太奇怪了。看她哭着跑出去,真的吓我一跳。她该不会跑去护士长那里吧?”
“不会的。”叶藏假装无所谓地回答道,随手把自己信手涂鸦的纸朝小菅所在的位置一扔。
“画的是护士长吗?”小菅哈哈大笑起来。
“我也看看。”飞騨也朝那张纸凑了凑,“这分明是个女怪物!是个杰作哦!这个,画得像吗?”
“非常像!她之前随院长来过一次。画得非常好,铅笔借我用一下。”小菅向叶藏借来铅笔,在纸上加了几笔,“这里应该加上这样的长角,这样简直是一模一样啊。干脆直接贴到护士长的房门上好了,哈哈!”
“走,我们出去散步吧。”叶藏从床上下来,一边伸懒腰,一边悄悄嘀咕着,“讽刺漫画大师!”
讽刺漫画大师!我也逐渐厌倦了。这并不是通俗小说。虽然这样的一幕对我僵硬的神经,以及诸位跟我有一样神经的人,有某种解毒的功效,但是,现在看来还是有点天真了。我的小说如果成为古典文学的话——啊啊,我是疯了吗?——诸位或许会认为我的这种解释是多余的吧。对作家都没有想到的地方妄加揣测,还高呼是杰作。
啊啊,死去的伟大作家可真幸福。而活着的笨蛋作家,为了让自己的作品广受欢迎,正汗流浃背地拼命写着出乎意料的注解。最后,终于创作出注解成篇的啰唆拙作。随便你!我可没有那种下定决心斩断关系便狠心离去的刚毅精神。这样说来,我注定无法成为优秀的作家啊,真是太天真了。没错,这是一个大发现。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天真派!只有保持着内心的天真,我才能获得短暂的休憩。啊啊,这些都无所谓了。不用理我。所谓的小丑之花,到这儿差不多也该凋谢了。而且,是粗陋不堪地凋谢。对完美的向往,对杰作的渴望。
“够了!奇迹的创造主!可恶!”
真野躲到洗手间去了,她大概想尽情哭泣。然而,她终究没有大哭。她望着洗手间的镜子,将泪水拭去,又把头发理一理后,去餐厅享用已经迟到的早餐。
六号病房的大学生正坐在餐厅入口处附近的桌子前,面前摆放着已经喝完的汤盘,他一个人无聊地斜坐在那里。看见真野来了,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你的病人好像很有活力。”
真野停下来,紧紧抓住那张桌子的边缘回答道:
“是啊,他总是讲一些天真的话,逗我们发笑。”
“挺好的。听说他是画家?”
“是的,他经常说他想画出伟大的杰作来。”话还没有说完,她的耳朵就红了,“因为很认真,非常认真,所以有一些苦楚。”
“是的,是的。”大学生的脸也红了,他发自内心地表示赞同。
大学生已经确定很快就可以出院了,所以变得越来越宽容。
这样的天真怎么样?诸位,会厌恶这种人吗?去死吧!随便你耻笑我过于陈腐!啊啊,即便是暂时的休息,对我来说,都变得很羞愧。没错,就算是一个女人,我也没办法在没有注解的情况下爱上她。而愚蠢的男人,就连休息都会犯错。
“就是那里,就是那块石头。”
叶藏指着从梨树枯枝间隐约可见的一大块平坦的石头。石块的凹陷处,昨天留下的残雪依稀可见。
“就是从那儿跳下去的。”叶藏滴溜溜地转动着他的大眼睛,调皮地说道。
小菅什么也没有说。他在揣测叶藏在想什么,猜想叶藏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内心到底是不是真的释然了。其实叶藏并没有释然,但他有把话说得云淡风轻的技巧。
“回去吧。”飞騨突然用双手撩起和服的下摆,说了这么一句。
三人开始沿着沙滩往回走。海面上,风平浪静,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泛着白光。叶藏朝海里扔了一颗石子。
“会解脱哦。如果现在跳下去,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债务、学校、故乡、后悔、杰作、耻辱、马克思主义,还有朋友、森林和花朵,全都无关紧要了。当我意识到这些时,我站在那块石头上,笑了起来。完全解脱了。”
小菅压抑着自己的兴奋,开始随手捡起贝壳。
“别煽动我哦。”飞騨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这种嗜好很讨厌哎。”
叶藏也笑了。三个人的脚步声沙沙作响,在众人的耳膜间不断回荡。
“不要生气,刚才的确有点夸大其词。”叶藏和飞騨一起肩并肩走着,“不过,唯独有一件事,是真真切切的。你们知道那个女人在跳海之前嘀咕些什么吗?”
小菅狡猾地眯起充满好奇心的眼睛,故意在远离两人的不远处走着。
“至今,我的耳中还萦绕着她当时说的话。她说,她想用家乡话讲话。她的家乡是南方的一处乡下。”
“糟了!这对我未免太好了!”
“真的,喂,是真的啦。哈哈,她真的就只是那样的女人而已。”
沙滩上,有一艘大型渔船正停靠在那里休息。旁边有两个直径七八尺的精美鱼篮。小菅将捡来的贝壳用力地朝那艘船的黑色侧腹扔过去。
三人都明显感到令人喘不过来气的尴尬。如果再把这种沉默持续一分钟,说不定他们就会直接跳进海里。
小菅忽然大声喊道:“你们快看!快来看!”他指着前方的海岸边,“是一号病房和二号病房的病人哎!”
有两个女孩撑着已经过了季的白色遮阳伞,正缓缓地朝这边走来。
“发现我们了。”叶藏也觉得思想又活络起来了。
“要跟她们打招呼吗?”小菅抬起一只脚,将鞋中的沙子抖落出来,然后朝叶藏的脸凑了凑,似乎只要叶藏发话,他马上拔腿就能冲过去。
“算了,算了。”飞騨一脸严肃,拍了拍小菅的肩膀。
白色遮阳伞停下来了。不知道在交谈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突然转身背对这边,重新静静地迈起步来。
“要去追吗?”叶藏又开始起哄了。他瞄了一下正低着头的飞騨,“还是算了。”
飞騨觉得很苦闷。现在他已经明显感觉到,自己与这两个小伙伴的血液不同而渐行渐远地干枯了。他心想,是生活的不同导致的吗?飞騨的生活已略显困窘。
“不过,真的很不错呢。”小菅犹如西洋人般耸了耸肩。他试图打个圆场,“她们一定看到我们在散步了,说不定也起了要跟我们说话的念头呢。她们那么年轻,又那么可爱。心情怎么怪怪的。咦,她们正在捡贝壳。竟然学我,真讨厌。”
飞騨一转念,微微一笑,正好与叶藏充满孤寂的眼神撞个正着。两人的双颊都不由得红了起来。他们心照不宣,彼此都对对方充满了怜恤之情。他们都同情弱者。
三人在微温的海风中吹着,眺望着远处的白色遮阳伞,继续向前走去。
远处疗养院的白色建筑物下面,真野正站在那儿等他们回来。她靠在低矮的门柱上,将右手举起遮在额上,以遮挡稍显刺眼的阳光。
最后一夜了,真野有点心浮气躁。已经睡下了,她还在不停地叙说自己的清贫家史以及伟大的祖先等等。随着夜越来越深,叶藏也渐渐变得寡言。他依旧背对着真野,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真野的话,一边思考其他的事。
最后真野讲到了自己眼睛上方残留的疤痕。
“我三岁时,”她本来想若无其事地说,却失败了,声音就像卡在喉咙口,“听说是我打翻了油灯,被烫成那样了。那个时候,我心里很别扭,直到后来我上了小学,这个伤疤,变得越来越大。学校的同学们都叫我:萤火虫,萤火虫……”她稍微停顿了一下,“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在心里发誓,我一定要报仇。对,我真的是这么想的。我心想,我以后一定要变成大人物。”说到这儿,她自己笑了起来,“很可笑,对吧?我怎么可能会变成什么大人物?还是戴上眼镜比较靠谱。戴上眼镜,不就可以把这个伤疤遮挡住了吗?”
“算了吧,那样反而更奇怪。”叶藏像在跟谁赌气似的,突然插了一句。他还是难以摆脱那种传统的做派,一旦对哪个女人萌生爱意,就故意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这样就挺好,一点儿也看不出来。赶快睡吧。明天早上起来还有一大堆事儿要忙呢。”
真野静默不语。明天就要分别了。喂!你们原本就是不相干的人!要知廉耻,知廉耻啊。怎么着也该保持自己的骄傲才是。她一会儿干咳,一会儿叹气,接着又沙沙作响地粗鲁地翻着身。
叶藏假装不知道。他心中似乎在想些什么,却始终没有再说话。
我们还是听一听海浪的声音和海鸥的鸣叫吧,然后重新回顾一下四天以来的生活。对一个自诩为现实主义的人来说,或许这四天的经历到处充斥着讽刺。
罢了,还是让我来回答你吧。自己的稿子,就像被摆在编辑的桌子上拿来当茶垫儿一样,直到上面都印上大片乌黑的印记才拿回来退给我,这自然是一种讽刺;我逼问妻子不为人知的过去,并在这之间时喜时忧也是一种讽刺;穿过布帘走进当铺,却仍然把自己的领口整理得纹丝不乱,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落魄也是一种讽刺。我们每天都过着讽刺的生活。受着现实的如此压迫还要勉强自己支撑下去的那种隐忍态度,如果你没办法理解的话,那么你我永远都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反正都是讽刺,那就来一点好的讽刺吧。真正的生活,啊啊,那太遥远了。我还是慢慢回忆这充满人情味的四天吧。虽然这回忆只有短短的四天时间,但却有胜过我五年、十年生活之处。短短四天的回忆,啊啊,甚至足以胜过一辈子。
听着真野沉睡的鼾声,叶藏实在受不了不断翻腾的思潮,他正准备扭转修长的身子朝真野那边翻过去时,却听见一个激烈的声音在耳边嘀咕:
不要!千万别辜负萤火虫对你的信任!
拂晓之时,两人都起来了。今天叶藏要出院了。
我一直很害怕这一天的到来。大概,这就是愚笨的作者懦弱的伤感吧。写这篇小说的同时,我很想拯救叶藏。不,我是想原谅这只未能成功化身为拜伦的野狐狸。唯有那个,才是他痛苦内心的秘密之源。然而,随着这一天的终将来临,我感到一种比以往更强烈的荒凉,再次悄无声息地袭向叶藏,也袭向我。
这篇小说失败了,它既没有飞跃的进步,也毫无半分解脱。我好像太过于拘泥形式了,所以导致这篇小说甚至沦为低俗之作。我说了很多原本不用说本就显而易见的话,然而,却遗漏了太多该说而没有说的话。这固然是一种傲娇的说法,但如果我活得足够长的话,再过几年拿起这篇小说,心里不知道会有多懊恼。恐怕一页还没读完,就厌恶得不得了,就此合上再也读不下去。哪怕是现在,我都没有勇气把前面的部分再重新读一遍。啊啊,作家不该把自己真实的想法暴露出来。那是作家的败北。
“人们怀着对美好感情的憧憬,却创造出丑恶的文学。”这是我第三次重述这句话。接着,我想进一步给予认可。
我不懂文学。要不重新开始,从头来过吧?从何处下手为好呢?
难道我不是浑身上下集一团混沌与自尊心的混合体吗?或许这篇小说,只能是这样的水平而已。啊啊,我为什么着急给这一切作此论断?这种必须把所有思绪都整理清楚才能活下去的小家子气,到底是从哪儿学来的?
写吧,把青松园的最后一个早上写完吧。就这样顺其自然好了。
真野邀请叶藏去后山看风景。
“风景真的很美哦。现在一定可以看到富士山。”叶藏将一条黑色的羊毛围巾围在脖子上,真野在护士服外面又加了一件松叶花纹的外套,红色的毛线披肩几乎快要将脸隐没。两人穿着木屐,一起来到疗养院的后院。
疗养院的北边,耸立着红土高崖,架着一段狭窄的铁梯。真野率先以敏捷的步伐顺着那梯子上去了。
后山枯草遍野,上面覆盖着一整片冰霜。
真野对着双手呵出一口白气,奔跑着爬上山路。山路以徐缓的坡度蜿蜒而上,叶藏也踩着满地冰霜一步一步紧跟着,并不时对着冰冷的空气欢快地吹着口哨。在空无一人的山野,想做什么都可以。但他不想让真野产生那种不好的担忧。
二人下来到洼地,这里也长满了枯茅草。真野停下来,叶藏驻足在距离她五六步远处。眼前,有一处用白色帐篷搭建的小屋。真野指着小屋说:
“这是日光浴场。很多症状轻微的患者,都会裸体聚集在这里哦。嗯,至今为止,一直是这样。”
白色帐篷上,有冰霜闪烁。
“接着往上走吧。”不知什么原因,真野显得很焦躁。
真野再次奔跑起来,叶藏紧紧跟在后面。一路走到两边都是落叶松的夹道上,两人都觉得有些累了,这才放缓脚步慢慢向前走。
叶藏一边放松肩膀喘着粗气,一边大声说:
“你过年也会在这里吗?”
真野并未回头,用同样大的声音回答道:
“不,我想回东京去。”
“这样啊,那你来找我玩吧。到时候,飞騨和小菅应该差不多每天也会去我家报到。我想,总不会让我在牢里过年,事情一定会顺利解决的。”
尚未谋面的检察官清爽的笑脸已经在心中清晰可见。
至此,应该结束了!
传统的大师通常都会在这种地方,意味深长地结束。然而,无论是叶藏和我,还是诸位,想必都不喜欢这种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对我们来说,新年也好,监牢也罢,甚至是检察官怎么样,都无关紧要。我们从一开始就对如何面对检察官这件事很介怀吗?我们只是想去山顶而已。那里会有些什么呢?或许,正是心怀某种期待才促成此行。
好不容易爬上山顶。山顶被简单地推平了,露出大约十平方的红土。中间有一间用圆木搭建而成的低矮小屋,四周摆放着一些宛如园林造景的石头。所有的东西都被冰霜覆盖着。
“不行,看不到富士山哎。”
真野大叫起来,她的鼻头被冻得红通通的。
“这边本来可以看得很清楚哦。”
她指了指东边阴暗的天空。
大概是朝阳还没有升起的缘故,天空中呈现出一朵朵色彩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流云,冒出来沉淀下去,沉淀后再次缓缓飘过。
“唉,还是算了。”
微风拂面。
叶藏俯瞰着远处的大海。脚下就是约三十丈深的断崖,处在它正下方的江之岛看起来非常渺小。浓浓的晨雾深处,海水微微荡漾。
然后,不,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