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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白耳夜鹭

我住到崂山脚下这背山面海的小渔村有些年头了,还是头一回碰到从C城来的人。

怎么说呢?C城其实是我故乡,距小渔村有三千多公里,两地间没有直达的飞机、火车。我在那里长大。当然,C城其实并不叫C城,和其他古老的小城一样,它也有个文雅好听的名字,只是我暂时还不想在这里说出来,就用C城来称呼它吧。记得有位大师曾说过,讲故事时连真实的地名都不说出来,而用A、B、C、D之类的字母代替,或是笼统地称为滨城、山城,这样的行为是怯懦的。有点道理,我打小就不是个胆大的人。

从C城来的人叫秦後来,没错,後来。起初我以为是“厚来”什么的,他将杯子里的茶水倒了些在桌上后,用手指蘸着那些茶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原来是“後来”,我就笑了。我的发小叫柳明天,高中时有个女同学叫林开端,我大学时还有个同学叫杨终于。有叫“明天”“开端”“终于”的,当然就会有叫“後来”的,这么想就不觉得奇怪了。秦後来是个摄影家,我到村里的小酒馆喝酒时遇到了他。那几天天气奇冷,夜晚气温都到了零下二十度,酒馆外的防波堤上,冰壳子一层层地堆得老高,有人说这是这地区二十年来的最冷天。我倒没觉得特别冷,冷到一定程度,所有的冷在我看来都差不多,无所谓更冷最冷。C城在长江以南,“你们南方人真扛冻”,这是我到北方后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再扛冻,渔村的冬天也不好过,没有集中供暖。集中供暖一直是城里人的事。我不串门,不知道村子里其他人是如何度过冬天的,但我在自己租住的小屋里用C城人的方式取暖,用电火桌:一个有两根导热管的电炉子(我一般只开一根),上面加一个木头架子,架子上铺块小棉被,棉被上搁块木板(可以当桌子用)。没活干的时候我整天坐在炉子边,将小棉被盖到大腿上,看电视、上网,或是听窗外寒风呼啸。傍晚时分,我会顺着村里那条新铺的水泥街道,到海边李照耀家的小酒馆去喝一壶。

那天傍晚,我走进李照耀家的小酒馆时,秦後来正坐在临窗的一张桌子那喝酒。连续两个晚上,我走进酒馆时他都在那,桌上两碟小菜一瓶酒,一个人坐在窗边吃着喝着。

“一盘白菜海蛎肉饺子,一壶老酒。”我走到他对面的一张桌子边坐了下来,对坐在柜台后玩手机的李照耀喊话。

酒馆里没什么客人,安静得很,只有空调嗡嗡的轰鸣声。天气冷,不是双休日,也不是节假日,这海边除了鸟,难得见到几个人。我朝秦後来看了看,碰巧他也抬眼看我,我就掉转目光,看窗外。防波堤上的冰壳子比昨天又高了不少,海水已退得老远,露出一大片黑黝黝的泥滩,一群海鸥嘎嘎叫着,在泥滩上飞来飞去。据说,它们中的常住居民很少,大部分都是从西伯利亚飞来过冬的。

“这样的冷天对它们来说也许不算什么。”我望着窗外,想。

十多年前,岛城的海鸥只有几千只,现在已达数万只。“海鸥通人性,岛城市民为挽留海鸥做出的努力肯定是被海鸥们记住了,所以每年它们都会带着它们的后代来这儿过冬。”岛城的鸟类专家曾在电视上这样说。专家这样说过后,去栈桥、音乐广场喂海鸥的居民越来越多了,鸟食也越来越讲究。我来岛城郊外这个叫雕龙嘴的渔村也有十来年了,与海鸥不同的是,没人为挽留我做过努力,我也还没有后代。

李照耀的老婆把热气腾腾的饺子和酒放到了我面前。她掉转臀部离去的一刻,我照例闻到了一股子热乎乎的带着些酸味的气息,像是发过头的面食的味儿,这股气息打着旋儿从我鼻尖前掠过。天寒地冻的,女人身上的这股子热气有些让人馋。

“明天,也许我可以去趟蓝泉墅,宁兰芬家的那棵粉茶不知道怎么样了。”

这么想着,我为自己倒了杯酒,剥了颗大蒜。来这后我学会了吃生蒜,不过我从不在去蓝泉墅的那天吃。李照耀家的饺子不错,酒是加红枣、枸杞、姜片煮过的即墨老酒,这样冷的天,热乎乎的老酒和女人一样不可或缺。我打小跟着我老娘喝米酒,冬天用带盖小壶煮米酒喝,几杯下肚,便可驱尽一天户外劳作所受的风寒。来这后我开始喝老酒,即墨老酒加姜片、红枣和枸杞煮过后,与C城米酒的味道非常相似。对别的酒我皆不上瘾。记得我刚来的那年,找李照耀要这酒时,李照耀笑话过我。他露出黑黑的牙根,笑道:“怎么天天这酒?跟个娘们似的!”现在他早不笑话我了。凡事都是习惯了就好。就像我,离开C城多年后我已习惯成为另外一个人,我把一个真实的自己留在了C城。

秦後来不时看看我,几番欲言又止。终于,他站起来,满脸堆笑地问我道:“请问这位朋友,你是不是C城人?”

我马上意识到我的口音出卖了我。我们C城人说“一壶老酒”时,会把“壶”发成“浮”音。离开C城的最初几年,我说话很注意,毕竟不把“壶”啊“湖”什么的说成“浮”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这些年来我有些懈怠了,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渐渐觉得即便把“壶”啊“湖”什么的说成“浮”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酒馆的空调不太好,秦後来穿着羽绒服,前襟大开,露出里面满是口袋的摄影背心。近年来,来岛城拍海鸥的摄影爱好者越来越多,他们大多去栈桥、音乐广场拍摄,也大多选择气候宜人的时候来,很少有人来雕龙嘴一带的海域,更不用说在大冬天里来。不过,在冬天里来雕龙嘴以及附近的会场村、黄山村拍海鸥的摄影家我也碰到过几个,他们都是些厉害的家伙,多半善饮、健谈,有那么一两个甚至还相当有趣。我把酒杯放下,点头答道:“没错。”

秦後来很兴奋,他指了指他桌子上的东西,又指了指我的桌子,意思是可不可以坐过来?有什么不可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做了个请的手势。秦後来把他桌上的一盘驴肉、一盘葱拌八带端过来,他喝的是小瓶的七十度琅琊台原浆,这种酒喝下去就像喝了一把剃刀。

“我叫秦後来——”他说着,两只手就去身上各个口袋里摸,摸了一阵后,他有些歉疚地看着我,说:“抱歉,忘了带名片。”听口音他不是C城人。

“叫我小赵好了。”我从未有过名片。我伸手过去,他握了一握。

“秦是秦始皇的秦,後来嘛——”他说着,拿起茶杯往桌上倒了些茶水,然后噌噌在桌上写了两个字。对于一个摄影家来说,他的手指白了些。

我对他的名字没什么兴趣,不过等他写完我还是伸长脖颈看了看。

“你去过C城?”我问。

“我刚从那过来,”秦後来很兴奋地说,“好个漂亮的小城!”

是的,C城。我端起酒杯向他示意,然后一口干了。这样寒冷的天,在异乡,能听一个陌生人谈谈故乡也是件不错的事情。

“你是来旅游还是——”秦後来又问。

“我在这工作,是个园艺师。”这是真的,我替附近各园艺场工作,帮他们打理卖出去的杜鹃花树、茶花树和桂花树。因为我,园艺场的老板们在卖这些南方花木时可以理直气壮地打包票:包活。我问秦後来:“你呢?来干什么?”

“家里有点事,回家路过这,你知道的,城里的宾馆实在是太贵了。”秦後来苦笑了下,问我,“来这多久了?”

“有些年头了。”我夹了一筷子驴肉塞进嘴里,问,“去C城拍什么?”

“国庆的时候,C城有个网友给我打电话,说他们那里新开了座火电厂后,他们有两个月没见到太阳了,那时我正在凤凰,想着也近便,就过去了。”

“是个女网友吧?”我笑问。秦後来点点头,也笑了。

C城附近有家很大的水电站,当年它竣工的时候,报纸上说它发的电可以满足十个C城之用。十多年过去了,现在C城又需要一座火电厂了?

我把自己的酒杯满上,敬了秦後来一杯。

“C城人真的两个月没见太阳?”我偶尔也上网搜搜C城,从未见过什么两月不见太阳的消息。不过,雾霾嘛,岛城这样的海滨城市也时不时有雾霾的,C城有,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差不多吧,你知道的,C城地形南北高、中间低,有西北风顺沅水河道刮来时,雾霾才能散,没风确实不好办。”说着秦後来停下来看着我,“很久没有回去了么?”

“是啊,”我说。双亲都已埋在了山冈,在C城我没什么亲人了。“哪里有钱赚,哪里就是家。”我问秦後来:“去拍烟囱?”我曾遇到过一个摄影家,特别喜欢拍古力井盖。

“嗯,烟囱。”秦後来直接用酒瓶跟我碰了碰杯,他的心思明显不在烟囱上。果然,他喝了一口酒后,看着我问道:

“零四年你在C城么?”

“我零六年才来这。”

我不喜欢撒谎,有时候我几乎要把自己所有的智慧都用在说实话上。我确实是在零六年来这的,但零四年夏天我也还在C城。

“啥时候方便,让我看看你拍的C城烟囱嘛。”喝着酒,我开起玩笑来。但这话说完我自己都有些恶心了,听上去像是我和他有多熟似的。

“现在就可以,”秦後来竖起一根白白长长的手指,指着天花板说,“我就住在楼上。”

我对C城烟囱不感兴趣,当然不会真的跑到楼上去看什么烟囱的照片。喝着酒秦後来跟我聊到了零四年发生在C城的一件怪事:一辆黑色的帕萨特轿车在沅水大桥桥头小广场停了许多天无人问津,直到车身上积满灰尘才引起人们的注意。这辆车的主人是尔雅音乐学校的校长木歌。车在人不见,自此无人知道木歌去了哪里。

“这事我也听说了。”我淡淡道。

时隔多年,突然听人提到这桩陈年旧事,让我颇不习惯。木歌失踪案发生时全城沸腾,众说纷纭……零六年底我打电话给柳明天,委托他帮我卖我们家那套位于丝瓜井民主巷园艺公司职工宿舍区的房子。我没打算再回C城。两年过去了,人们还在谈论木歌的失踪。不过,相比案发时的情形,人们谈论这件事的语气已变得十分肯定,众口一词,大家认定木歌是因为一个女人,被人装进麻袋,扔到沅江里去了。“色字头上一把刀,牡丹花下死翘翘。要问木歌何处寻,麻袋一装到洞庭。”小孩子们甚至编出了这样的童谣。柳明天跟我说到这些时我就只有呵呵。

“我下了火车见到网友。她先带我去吃了一碗牛肉米粉,安排我住下后,带我去诗墙公园转,我们从渔夫阁、武陵阁、春申阁一直走到排云阁,一路树木成林,桂子飘香,左手江水右手诗,真是个好地方!”秦後来声情并茂地说道。

我不置可否,埋头吃菜喝酒。他说的这些我都再熟悉不过了。从我家所在的丝瓜井出来,穿过箭道巷,过了步行街,就是诗墙公园的武陵阁。从前C城并没有什么诗墙公园,那里只是一道防洪大堤,堤下是船家和附近市民竞相开垦的菜地。我老娘也曾在那搞了个小菜园,种些萝卜青菜苦瓜豆角之类。从前,我常常在游完泳后扯一把青菜回家烧晚饭,一年四季几乎不用买什么蔬菜吃。诗墙公园不过是后来的事。大约是在木歌失踪的前两年,政府拿出一大笔钱,请了些有名的书法家誊写历朝历代文豪和外国诗人的好诗,镌刻在青石板上,再将青石板镶嵌在大堤上一堵带檐的砖墙上。那是那几年C城最出名的一件事,创造了一项全新的吉尼斯世界纪录:世界上最长的诗、书、画三绝艺术墙。从前我去江里游泳,将衣服脱了卷起来用石头压在江边一棵樟树下,防洪大堤变成诗墙公园后,我将衣服卷起来用石头压在一首外国人写的诗下。“我触碰什么/什么就破碎/服丧之年已过去/鸟的翅膀耷拉下垂/月儿裸露在清冷的夜里/杏与橄榄皆熟透/岁月的善举。”我没来由地喜欢这首诗。诗墙公园有那么多诗,我喜欢的就只有这首,刻着这首诗的石板端端正正地对着那棵大樟树,字也写得很板正,比其他青石板上的好认。要是不离开C城,没准现在我去游泳还是会将衣服压在这首诗下。有可能我会这样干一辈子。仔细想想,真要这样干一辈子的话,那也是蛮有趣蛮牛逼的一件事。

秦後来的网友为何会带一个对烟囱感兴趣的家伙去诗墙公园?这个问题让我一时有些困惑。但有一点我很清楚,排云阁再往前走,就是沅水大桥了,顺着河边石阶上去,就到了桥头小广场。木歌的那辆帕萨特,就停在小广场那儿,最靠江边的位置,视野非常好。十多年前,有私家车的C城人并不多,有些先富起来的家伙喜欢在夜晚开车去江边打野炮,沅水大桥桥头小广场是个不错的地方,临江空旷地,地势高而平坦,有片小树林将之与马路隔开。木歌办音乐培训学校,赶上了一个人人都怕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的时代,他也算是C城先富起来的人之一。那时候好像还没有什么车载定位系统,木歌老婆在他失踪两天后就报了案,可找到车,却是在他失踪二十多天后的事了。

秦後来喝着酒,问我:“那桩失踪案,你怎么看?”

我没什么特别的看法。C城人对这件事早有定论:有个晚上,木歌开车带着他学校一位教古筝的女老师去桥头小广场欢会,被女老师的男友抓了个现行。女老师的男友和他的几个哥们直接将木歌用麻袋装了,扔进了沅江。木歌失踪后,警方做过大量调查,寻找目击证人,约谈嫌疑人,在沅江下游拦网,还租船在江里捞了好几天……白忙一场。尸体没找到,什么都没找到。当然,C城市民对警方为何什么都没找到,也有自己的看法:古筝老师的那位男友,是市委副书记的儿子。

秦後来点了点头,道:“我听到的也是这样,可是——”他转动着手里的酒瓶,“什么都没找到,这是很不正常的。”

“木歌失踪了,因为搞女人。警方什么都没找到,因为女人的男友是市委副书记的儿子。”这些话听上去毫无逻辑,也全是无凭口说,可全城人都信。在有些事情上,舆论的想象比强有力的证据更能深入人心。其实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没人知道木歌去了哪里。古筝老师受不了人们的指点议论,后来也离开了C城,当然,也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木歌这家伙我不陌生,他比我略大几岁,家住黄金台,距民主巷一步之遥。不过我和他没什么交集。我们是不同的两种人,他一出生就手握一把好牌,只不过后来他打得有些烂。我跟着我老娘在马路绿化带上种草种花时,不止一次见木歌搂着妹子路过——这点他结婚后也没什么改变。妹子们大都年轻,长得好看。木歌办培训学校有钱后才有的大肚子,曾经也是好看的,像他老娘,眉眼清秀。其实我老娘和他老娘还是小学同学,我师专中文系毕业后,我老娘异想天开想让我留校,听信木歌老娘和某位大领导相好的传言,拎了两条芙蓉王就去找木歌老娘托关系,被木歌老娘骂了个狗血喷头,大耳刮子扇出门,我事未成。我老娘是园林工人,木歌老娘是C城曲艺团唱丝弦的,台柱子,两人小学毕业后就无来往。也不知我老娘中了什么邪。这件事后我老娘嗜酒日甚,夜夜把自己灌得烂醉,没多久就得肝癌去世了。我老娘过世后,我买了张黄牛票去C城大剧院看木歌老娘唱《宝玉哭灵》,只见她头戴嵌宝束发带,身穿白底竹纹排穗褂,脚蹬青缎粉底小朝靴,一句一跺脚:“妹妹呀,我来迟哒,我来迟哒……”聚光灯下,声情并茂,光彩照人。木歌老婆坐在舞台一侧拉胡琴,一身黑衣裳,头发低垂,全程面无表情。木歌是省音乐学院钢琴系毕业,听说会唱丝弦会拉胡琴,我没见过木歌唱丝弦,也没见过他弹钢琴拉胡琴,但见过他唱歌。诗墙公园还是道防洪大堤的时候,我见过他在河边练声,长身玉立,声音婉转嘹亮,引来一大群妹子围观。我精赤条条从水里钻出来时也没这么多妹子看过我。“疯子,该死的疯子!”有时候她们还会骂我,朝我吐口水。在女人一事上木歌可谓得天独厚,C城人说他死于男女之事,也不全是空穴来风。据说那位古筝老师也非凡品,她在C城一度名头很响,裙下之臣众多。坊间传她有天生的奇趣,会射精,按现在的说法,大约就是,潮喷。记得我第一次听人这样说古筝老师时,一时震惊无语,只觉一股热气从丹田直冲脑门,半截身子都硬了。那会儿我还年轻,见过多少世面呢?其实古筝老师在床上并不像传说的那样神乎,不过,她什么都愿意做,这倒是真的。她长得也不怎么好看,就是身材棒,肤色好,胸大臀宽,脸白圆如汤团。——这些我当然不会和秦後来说。韶光逝如水,迢迢不可追。如今在这海边寒冷的冬夜想起那些陈年旧事,我只有兴喝酒,已无兴谈论。

第二天,我去了蓝泉墅。蓝泉墅小区里有七百多棵一人高的山茶树,都是我在维护。入冬前,我带领蓝泉墅的园林工人把它们用草席包了起来。在这场寒流到来之前,我又指导他们在草席上裹了层塑料薄膜,想来那些山茶树应无大碍。那晚和秦後来喝过酒后,回到小屋我很快就睡着了。可半夜里我忽地惊醒,心里突然就觉得不好了。我摸过手机百度秦後来,秦後来——确实是搞摄影的,生于六十年代初,是东北某市摄影家协会副理事长,获得过摄影家协会德艺双馨优秀会员称号,什么题材都拍,并非只对烟囱有兴趣,我稍稍松了一口气。他最大的成就是拍到过一只早已被认定灭绝的鸟,白耳夜鹭,一种稀有鸟类,没有亚种分化,——也就是说,跟我一样孤独,连个表亲都没有——不喜群居,白天深藏于密林,夜晚独自出行,飞翔时无声无息,宛如幽灵。存世时数目就极少,多年前就上了世界灭绝动物名录的,居然还给秦後来拍到一只……这世界上尽是些没个准头的事。我再也无法睡着了。屋子冷,身子更冷,一肚子热酒也无济于事,末了我只好又从被窝里钻出来,把电暖炉打开,趴在桌上熬过了一夜。早上醒来,窗外寒风呼啸,惨白的太阳光从窗外斜斜刺入,更觉长日寒苦难挨。在这度过十多个年头了,头一回有了待不下去的感觉。我起身熬了点小米粥喝了,又上了会儿网,网上屁事没有,也可以说都是屁事,无聊得叫人难以忍受。

在网上游荡了一阵后,我想了想,摸过手机给宁兰芬发微信:

“宁老板,今天我要去小区做养护,你家茶花需要养护么?”

过了约莫一顿饭的工夫,宁兰芬回复我道:“急需养护!!”

我笑了。“操,女人!”我在心里骂。

我换了双干净袜子后,从冰箱里拿出一袋速冻水饺煮来吃了。吃完饭我收拾好工具,又把半袋磷酸二氢钾混入一袋鸡粪中,和一袋砂土拌匀,拿只麻袋装了,开着我那辆长安面包去了蓝泉墅。来去多次,我和保安都很熟了,一路畅通无阻。我开着车在小区里转悠,不时停下来看看那些裹得严严实实的茶花树。这别墅小区里种的都是红茶,物以稀为贵,宁兰芬家那棵粉茶的价格是红茶的十倍。查看的结果令我满意,蓝泉墅的园艺工人还是尽职的,浇水适时,情况不错,来年三月,想必是一片嫣红。

到宁兰芬家门口时,入院的电子门已打开,虚掩着,她家的保姆想必又被她支使出去遛狗了。我把鞋脱在门外,自己开门进去,穿过宽大的金碧辉煌的门厅和长长的走廊后,我在宁兰芬家的阳光房里找到了她。宁兰芬衣衫轻薄,坐在那棵粉茶下的一张贵妃椅上等我。像往常一样,我对她笑笑,把工具和半袋肥料放下,拍拍手上身上的灰,一句客套话都没多说。我们一向如此。宁兰芬年过四十,虽然青春不再,但浑身充满北方女人特有的柔韧力道,像团发得恰到好处的筋道十足的面团。而且,跟小妹子相比,她还有一样特别的好处,就是懂事知味,一旦飞身上马,你就只管快马加鞭,铆足劲儿往前冲,她铁定回回都能跟上你,一步都不落的,就有这么好。

完事后宁兰芬将一张红扑扑汗涔涔的脸从我肩膀下探出来,她喘了几口气后,用尖利的指甲挠着我的后背说:

“疯子!你真是个疯子!”

我忍着痛,笑而不语。我翻身躺到她边上,看着头顶上那一片枝繁叶茂,那些小小的花蕾像星星一样散布在绿叶中,花蕾上细细的一线杏红十分肉感、诱人。

“什么都没找到,这很不正常……”秦後来的话在我耳边回荡。

宁兰芬拿起我的一只手把玩,哧哧笑道:“真是一把好手!”我把手抽出来,女人坏起来男人可真招架不住。

“疯子,说说看,怎样才能杀了她?”

宁兰芬家的暖气太热了,阳光房里的温度也不低,我出了一身大汗。我爬起来擦汗,漫不经心地应道:“那还不是小菜一碟!”我以为她说的是她老公,这段时间她想杀的基本上都是她老公。跟木歌一样,她老公也是个大块头。我嘴上应付着,心里却在盘算如果来真的,也只能巧取,真要硬生生放倒那么个大个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那婊子太可恶了,过年都不放他回来,现在我撕碎这婊子的心都有!”宁兰芬坐起来,伸手拂了拂头顶的山茶树叶,愤愤地道。

我这才明白这回她想杀的是她老公的小三。现在的汉语就是这点不好,说起来“她”“他”不分。难怪有些人要怀念民国、怀念从前。“伊底眼是忧愁的引火线/不然,何以伊望我一眼/我就沉溺在愁海里了呢?”瞧,伊,好听吧?而且谁也不会把“伊”想成个男人。

我去宁兰芬家一楼的卫生间冲澡,宁兰芬上楼到自己房间收拾去了。我穿上衣服后就成了宁兰芬的花儿匠。洗完澡后我们都神清气爽的,宁兰芬的怒气也消了许多。我给那株粉茶上肥时她就坐在边上跟我说话,一肚子的不甘心。宁兰芬的老公有两个家,平时跟小三住,逢年过节回宁兰芬这儿。宁兰芬生的是儿子,在北京上大学,往年不管怎样男人都会回家陪宁兰芬和儿子过年。那小三前面生的是女儿,今年也生了个儿子,于是得寸进尺,不想让男人回宁兰芬这儿过年了。

“哎呀你是不知道这个贱货,她还给他定规矩,说就是回来也不能跟我睡一张床!”宁兰芬气得要死。这些年来,屈辱和憎恨像个牢笼,把她变成了困兽。

宁兰芬说归说,我就听一听,一个整天怒气冲冲的人其实是安全的,干不出什么出格的事。再说了,她和她老公的事我也帮不上什么忙,没人能帮上忙。宁兰芬也可怜,看上去锦衣玉食,可一个人和一个老妈妈、两条狗守着栋三层高、七百多平方米的大房子,日子又能好到哪里去?可惜我只能让她高兴一阵儿。

“疯子,说说吧,怎样才能干掉那婊子?”

宁兰芬大部分时候想干掉那女人,偶尔才想干掉她老公。

“那还不容易,”我又开始哄她高兴,杀掉那么个娇滴滴的女人少说也有一百种方法。我说:“最简单最经济的办法,就是制造一起车祸,哐当一下——”我从网上看到,全国每年有二十多万人死于交通事故,平均每天六百多人,车祸撞死人再正常不过,都不用跑路。那女人还是农村户口,撞死她后赔的钱也不会比一个城里人花在一辆代步车上的钱更多。说着说着我挥起了手中的花铲,谈论这样的事我偶尔也会兴奋起来。

“别开玩笑,”宁兰芬皱着眉看着我,“你好好想想!”

她如此认真,让我有些不自在起来。她凭什么认为我干得了这种事?我就把她的话当玩笑,冲她笑笑,起身干活,尽起我作为花儿匠的本分来。

“一个人不可能凭空消失,总要留下点什么。”秦後来喝着酒,说。

这晚我和秦後来很自然地又坐到了一起,只不过我把老酒换成了琅琊台原浆。秦後来一个劲劝我喝原浆,就像当年李照耀嘲笑我那样,秦後来也说:“怎么跟个娘们一样!”

“这么多年了,是时候恰到好处地醉一次了。”我这么想着,就招呼李照耀上原浆。“出息了嗬!”李照耀拿酒过来时取笑我。我就笑,没接他话茬儿。

“调查了三个多月,C城警方居然一无所获。”秦後来直摇头。

他的语气里还透出来股与他的年龄、阅历不相称的天真。他为何对这个案子如此感兴趣?一个摄影师而已。但很快我就理解了他,也许跟他的职业有关,想想吧,手端相机拍照,大都举到眼睛的高度,视角长期没什么变化,就这样,还得坚信自己能发现、抓住与众不同的东西……摄影师应该都是迷恋这种坚信的人。

“马航飞机那么大,不也什么都没找到?”我说。凡事无绝对,我不大喜欢太较真的人。

“怎么一样嘛!”秦後来道,“在一个有限的时间内,飞机能去的地方多了去了,不过……”秦後来若有所思地说:“历史上倒有这么个人,早期电影之父路易斯·普林斯,你知道这个人吗?”

“没听说过。”

“他用十六个镜头的照相机拍摄了世界上最早的电影,《朗德海花园》,才两秒钟,记录了他老婆在花园里的一转身,了不起的两秒钟。1890年9月16日,他在第戎搭乘下午2点42分的火车回巴黎,准备到巴黎与朋友会合回英国,他的朋友没有等到他。他在火车上失踪了,连他的行李也不见了。后来有人怀疑是大发明家爱迪生找人干掉了他,当时普林斯正在英国申请电影放映机的专利,成功的话爱迪生的申请就要泡汤了。不过警察搜寻了火车站和铁路沿线,也是没找到尸体,什么都没找到。”秦後来摊开双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爱迪生我倒是知道的,不过,1890年的事了,当年高考前背历史口诀,“1898,戊戌变法”,比戊戌变法还早了八年呢。一百多年前的失踪案经秦後来之口说出来,仿佛发生在昨日。

窗外夜色深沉,隐隐传来“哗——哗——”的海浪声。

“这个案子,你怎么这么有兴趣?”我有些不耐烦了,干脆单刀直入。我是一个总是往前看的人,不喜欢谈论过去的事情。过去没有意义。申公豹有几千年道行,就因为他老往后看,所以最后只能填填海眼。

“我那个网友……”秦後来说着,停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是个女网友?”

秦後来点点头,两手在腿上蹭来蹭去。看来秦後来去C城,与其说是冲烟囱去的,不如说是冲女网友去的。我喝了口酒,和秦後来耍笑起来:

“怎么样,女网友?”

“你这小老弟!”秦後来用一根手指指点我。“不错,不错的,”他搓着手,想说点什么,他想了一阵子后,简单重复道:“不错的。”他的表情都近乎羞涩了,看来也是个老实人。

我给自己和秦後来都满上一杯。沅水水好,C城就没有难看的女人。我问秦後来:“你在C城住哪家酒店?”

“住什么酒店!”秦後来挥了挥手,道,“网友有套房子,是她老公的,”秦後来看着我,一只眼微微眯起来,就好像他眼前有只隐形照相机,“说来你可能不信,她老公就是你们C城那个失踪了的人。”

“操!”我十分意外,但还是装出一副特别兴奋的样子,“难怪你……”我笑着摇摇头,欠身隔桌捣了他一拳。说实在的,这些年来,没人提起过木歌老婆,我自己也几乎忘了他曾有过一个老婆,她长什么样,我竟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她老公出事后她就搬回了娘家,这房子一直空着,”秦後来满脸笑容,道,“那几天我就住在那空房子里。”

“操!”我笑,不停点头,装出一副羡慕嫉妒恨的样子。

“房子在江边,很大很空,啥也没有,不过,有样好东西。”秦後来脸上露出向往的神情。

“什么好东西?”

“一台老钢琴!”

“哦?”

“琴盖上刻着外国字,是什么牌子来着?”秦後来看着我,奋力思考着,一脸期待我能帮他想出来的样子。

我看着他,不语。古筝老师曾跟我提到过,那是台德产老钢琴,伊巴赫,产于1904年,花梨木琴身,象牙键。低音透明稳定,中音醇厚温润,高音清脆明亮,应该是C城最好的钢琴了。“论权,他没有。论本事,”有次古筝老师偎在我怀里,淘气地拨弄我:“他比不上你唦……论钱,他也就那台钢琴值点钱,比他荷包鼓的人能从武陵大道北排到武陵大道南,”古筝老师摸着我的脸,愤愤不平地道:“他也就敢欺负你!”这倒是的,跟古筝老师相好的男人那么多,可他也就打了我。

“你信吗?那钢琴的琴身……”秦後来探过身子往我这边凑了凑,压低声音道:“是花梨木的!”显然,秦後来不懂钢琴,但应该懂木头。说到花梨木,他的眼睛都红了。

“她不相信她老公死了,”说着,秦後来喝了一大口酒,不小心呛到了,像遇到猝不及防的一击,他的脸一下扭曲起来。一阵猛烈的咳嗽过后,他抹了一下脸,道:“妈呀这酒!”

我不动声色地吃菜喝酒,暗地里十分吃惊。整个C城,只怕只有这个女人不相信木歌死了。

“十多年了,她每天都在等他回来……”

我的胸口一下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窗外漆黑一片,没有月亮,大海与黑夜完全交融在了一起,墙一样矗立在灯光所不及的地方。

“不过……”秦後来咧嘴一笑,意味深长地道,“我觉得她也不是那种认死理的人。”

我喝了口酒顺了顺,问秦後来:“你是看上钢琴了,还是看上人了?”

“钢琴好,女人也好。”秦後来厚颜无耻地笑。

一条想吃屎都没胆的狗。我不无讥诮地道:“你想把那钢琴搞到手,是吧?”我盯着秦後来的眼睛,道:“我看还是算了吧,这女人够可怜的了,再说,万一她老公没死,哪天回来了呢?毕竟就像你说的,什么都没找到嘛。再说,一台钢琴啊,那么大个东西,真要追查起来可不难。”

秦後来两手撑在腿上,有些羞惭而茫然地看着我。他抹了下嘴,有些苦恼地道:“实不相瞒啊老弟,摄影可真他妈烧钱啊!”

这一次我喝多了,怎么回到小屋的后来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接下来的两天我就像生了一场大病,醉酒的感觉真是糟糕透了。人在这种时候会变得脆弱,我在窗口一站半天,看着窗外顺坡而下的村舍和远远的那一片海发呆。我有些受够这样的日子了,开始想念起C城来。这么多年来,我还是头一回想到木歌老婆,她在C城也算得上是个名女人,有大把粉丝。她是个出色的琴师。听说她十三岁起就给木歌老娘拉胡琴了,与木歌老娘是绝配,都说她是嫁给木歌老娘的,不是嫁给木歌的。我隐约记得在街上也碰到过她几次,回回都是一身黑西装,一头清水短发半遮面,目不斜视,低首疾行。现在我连她长什么样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我从床底下拉出一只旅行箱,当年我拖着它来到了这,十多年后,如果离开,我能带走的还是只有它。我把箱子踢回到床底下。

我上网搜了搜路易斯·普林斯,一百多年了,他依然是个鲜活的存在。

我决定再去一趟宁兰芬家。我把院子里剩下的花肥都装上车,找了张纸仔细写上隔多久浇水施肥,什么时候整形修剪。当然,宁兰芬可能都懒得看,找个花儿匠又花得了几个钱呢?

这一回是保姆开的门,两条金毛跟在她后边。见是我,她笑着把门拉到一边让我进去,什么也没说,两条狗也没吭声。我分几趟把花肥、工具都扛进了宁兰芬家的阳光房。宁兰芬大约是听到动静,脸上贴着张面膜,从楼上下来了。

我看着宁兰芬,她也默默看着我。

“怎么,你还是决定回家过年?”宁兰芬问。

这些年来,每到春节,我就出门逛几天,美其名曰“回家过年”。今年宁兰芬情况特殊,她对我说过,如果她老公不回来过年的话,“那你就留下来过年吧”。

“是啊,回家过年,”我拍拍身上的灰,“这些花肥,够用到春上。”

“逄姐,给赵师傅泡杯茶。”宁兰芬扭头吩咐保姆道。

“昨天我跟你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她坐下后,剔着指甲问我道。

我不知道她到底了解我多少。我想了想,把手里的活放下,坐到了宁兰芬脚边的地板上:“有件事,我才在酒馆里听来的,有个叫普林斯的家伙,你听说过这个人吗?”

宁兰芬摇摇头:“是个什么人?”

“是个外国人,发明家。”

“他撞死人了?”

“没。有一天,他在法国第戎搭火车去巴黎,准备到巴黎与朋友会合回英国,他的朋友没有等到他。他在火车上失踪了,连他的行李也不见了。警察搜寻了火车、火车站和铁路沿线,没找到尸体,什么都没找到。”

“怎么可能?一个大活人,飞了不成?”

“这人在法国出生,在他父亲朋友的照相馆长大,学过绘画,大学学的是化学。大学毕业后,他应一个同学的邀请去英国利兹工作,两年后他娶了他同学的妹妹,这女孩是个出色的画家,夫妻俩开办了一所美术学校,他们还发明了一种将彩色照片印在金属器皿和陶器上的技术,这让他们有了名,还有了很多的钱……”

“男人有钱就变坏,对不对?”宁兰芬的语气听上去非常忧伤。

“他可能有过一段为时短暂的婚外恋,和他办公室的一个年轻女雇员。”

宁兰芬咬着牙,道:“哪个时代都不缺贱货啊!”

“他最后露面是在第戎火车站,有人看到他上了下午2点42分去巴黎的火车,后来再没人见过他。”

“可能他故意让认得他的人看见他上火车,或者故意碰掉一个陌生人的行李,然后捡拾、道歉,聊两句有的没的,好让人记住他,然后在火车开动前偷偷溜掉,回到利兹,去见那个婊子,”宁兰芬撇着嘴,一脸的不屑,“他们私奔了,对吧?”

不得不承认,女人的直觉和想象力都不一般。

逄姐一脸微笑地把茶端给我,又一脸微笑地出去了。等她走后,我接着说道:“普林斯失踪一个月后,人们发现那位女雇员在利兹郊区一家度假旅馆的房间里服毒自杀了,之所以说她是自杀,是因为她自杀前从利兹给她在伦敦的家人拍了一份电报,说自己做下了不名誉的事情,生无可恋。”

“哈哈!渣男干的,是不是?她要很多的钱,逼他离婚娶她,威胁他,男人受不了她了,想彻底摆脱她,”宁兰芬一下兴奋起来,“贱人能有什么好下场?!”

听闻此言,我不由佩服起宁兰芬来。看来,伤害会让人变得疯狂,也会让人变得敏感。

“当时可没人这么想,过了一百多年后,才有个喜欢钻故纸堆的家伙勉强把普林斯的失踪与那女孩的死联系起来,”不能不佩服这个叫普林斯的家伙,做下的事,过了一百年才有人看出一点端倪。说着我都有些嫉妒他了。

“当时大家都认为普林斯遇到了不测,因为在普林斯失踪前,巴黎警方刚破获了一起火车谋杀案,所以……”我笑着摇了摇头,这种运气真是可遇不可求的。一个失踪了的人,或是被推定死亡的人杀了人是不需要担心被怀疑的,因为他已经不存在了。百度百科关于普林斯的介绍中有句话是这样说的:他的性情极其温和敦厚,任何事都激怒不了他。当时看到这句话时,我的心嘭嘭地跳起来。没来由的,我认定这个历史谜团的答案,就藏在这句话里。

宁兰芬的眼睛闪亮起来,她兴奋地道:“这招真是高明啊!那份电报不是那女人拍的,一定不是!”她看着我:“哈,如果……”宁兰芬难掩兴奋,她站起来,两臂环抱,嘴里咬着一根手指在屋内走来走去。她停下来,两眼直直地看着我说:“假如……”

以前我会为许多事发疯,现在能让我发疯的事已屈指可数。我笑着,迅速打断她道:“我可不行!”我耐心地等着宁兰芬眼里疯狂的火苗一点点黯淡下来后,用了心平气和的语气对她说道:“普林斯,他在照相馆长大,会画画,懂化妆术,他还是个化学硕士,一定懂得怎么配制毒药。他智商很高,发明家嘛,史书上还说他心细如发,考虑事情非常周到,不是一般人。”我摊开双手,再次笑着对她说:“我只是个花儿匠。”杀死一个人很容易,但要干净抽身,让人不怀疑到自己,而且还让人相信那是别人干的,那就难了。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再说,凡事还得看看大环境,讲究个审时度势。陈胜吴广时代,你在鱼肚子里塞块布条,上书“陈胜王”几个字,会有成千上万的人追随你。现在你试试?人们只会拿你当个神经病。这些事跟一个女人怎么说得清?

宁兰芬沉默了,表情看上去相当沮丧。

“其实普林斯也没赚到什么。如果那女人真是他杀的,那同时他也杀死了他自己,从此世上再无普林斯,他要忘记与自己有关的一切,彻底成为另外一个人,”我看着宁兰芬,无比真诚地道,“相信我,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划不来嘛!”

“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宁兰芬叹了一口气,幽幽道,“我们本来过得好好的,这贱人跑来不择手段勾引他,先是对他说爱他,不会破坏他的家庭,结果呢?该死的贱人!渣男也该死,最初被我发现后,各种求饶啊,对我说什么只进入她的身体,不进入她的生活,要我看开点。可现在你看,他彻底跟这贱人搞在了一起!”宁兰芬骂着骂着眼睛突然又一亮,目光像刷子一样将我从头到脚扫了两遍后,她说:“不如,你想个办法,先睡了她再说,恶心恶心这对贱人,让我也出口恶气。”

我起身干活,没接她这个话。我认识宁兰芬时她还是个老实单纯的家庭主妇,才几年工夫,她就变成了这样。

宁兰芬走过来,轻轻捅了捅我腰眼:“事成后给你一百万。”

又是一百万。宁兰芬常常对我说:“疯子,替我杀了她吧,给你一百万。”有时她也说:“杀了他也行,杀一个一百万,杀两个两百万。”屁!什么世道,有钱就这么任性?

“好嘛,”我忙着手里的活,说,“等年前我去园艺场赊它一车子花,摆她家小区门口卖……”

“赊啥呀,我给你钱!”

“好嘛,”我说,“君子兰郁金香蝴蝶兰仙客来风信子,什么好看我卖什么。要过年了,她总归要买点什么的吧?她又不缺钱——”虽然我看到宁兰芬半边脸都抽搐起来,但还是狠心问道:“你男人喜欢什么花?”

“粉茶。”

“那就卖粉茶!”我把那几袋花肥堆到墙角后,拿起剪子去剪那株粉茶上多余而羸弱的枝丫,我一边干活,一边说道:“你男人喜欢,她肯定要买,买了就会让我送到家里去,买了就需要养护……”说到这,我停下来,看了宁兰芬一眼,宁兰芬却毫不在意,伸手在我肩上猛击了一掌,道:“就这么定了!我先去网上买个针孔摄像头。”说着她就扭身出去了。

我手里拿着花剪,看着宁兰芬丰腴婀娜的背影,一时有些发愣。她真打算这么干?钱谁不想赚?可我只是个花儿匠。其实,睡了那女人杀了那女人都不算什么好办法,最好的办法是宁兰芬和她老公离婚,财产平分,然后她和我结婚,她老公和那女人结婚,家庭重组,财富再分配,共同富裕,利国利民,皆大欢喜。可惜宁兰芬她从来都不这么想。

那株粉茶倒是不错的,满树花蕾,含苞待放。宁兰芬原本想让它不早不晚地赶在春节开,一直让我控制着它的生长速度,掐着日子施肥、浇水。但现在她已不关心它什么时候开了。

从宁兰芬家出来,天色尚早,我就开车直接去了李照耀家的小酒馆。李照耀两口子赶晚集去了,都不在酒馆里,只有村里两个经常来打短工的体格粗壮的大婶在,她们面对面坐在一张桌子边包饺子。一见我,她们就开起玩笑来。渔村的女人都糙得像海边的礁石,她们嘿嘿笑着,问我为什么不找个老婆过日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她们总这样,有好几次还当众提醒我,憋久了家伙就不好用了云云,引得酒馆里掀起一阵巨浪般的大笑。“好不好用试试不就知道了嘛。”以往我都这样说。

“傻子才养老婆!”这一回我这样回答她们。我指了指楼上,问大婶们:“那位拍照片的秦先生在不在?”

“你找那个二尾子做什么?”

我只是笑。谁也别指望从她们嘴里说出什么好的来。

“过午见他往园艺场方向去了,”她们不依不饶地问,“你找他做什么?”

看来这他妈的摄影师对什么都好奇。我一下也真说不出找他做什么,我懒得再跟大婶们费口舌,就来到屋外钻到车里抽烟。我抽着烟,往园艺场方向看了看,一条双向四车道的马路,歪歪扭扭地消失在村子尽头,往前开三公里,就是一大片园艺场,再往西开两公里,就到了蓝泉墅……作为一个花儿匠,这条路我来回走过多少趟了,没什么好看的,摄影师……摄影师还能有什么新发现?再发现一只白耳夜鹭?我把目光投向海上,海水倒比昨天退得更远,坐在车里能闻到海滩淤泥咸腥的腐臭味儿。夕阳冷而昏黄的余晖洒在远处灰白的海面上,防波堤上的冰壳子在黯淡的暮色里泛着幽蓝的光。一大群海鸥收拢翅膀,安静地栖息在一艘搁浅在泥滩的旧船上。十多年了,木歌坟上——如果他有——他坟上长出的青草都能喂大一群马了,可C城还有个女人惦记着他,还会跟一个陌生人谈起。这让我委实有些烦恼。

天快黑的时候,李照耀两口子拎着一兜兜的蔬菜、海鲜回来了。我跟着他们进屋,翻看李照耀袋子里的海鲜,海蛎壳上结着冰碴子,可肉又肥又新鲜。

“来个韭黄炒蛎子。”我说。我有种预感,有天我会非常想念这一口。

我从腋窝底下掏出一瓶极品琅琊台立在柜台上,对李照耀说:“换箱老酒喝。”这酒是宁兰芬从她家地窖里拿给我的。宁兰芬说她家地窖里的酒能淹死一头鲸鱼,都是她老公收藏的,现在他都不怎么回来了,她一个人几辈子也喝不完,所以她时不时会拿一瓶给我。那个蠢男人丢掉的好东西可真不少。

“成!”李照耀高兴地说,“昨儿个,你可是喝多了啊,被老秦那家伙灌得!”李照耀又开始打趣我。

“切!多什么多!”

“你可别不认账!见谁都胡咧咧,”李照耀摇晃着身子,拍着我的肩膀道,“朋、朋友,你若去C城……翻来覆去就这半句话,你抱着我门前那石墩子,也这么咧咧,哈、哈哈!头一回见你这样,怪不得你这家伙只喝老酒,白酒你一碰就醉啊!”

一个人酒后还能说出什么正儿八经的事情来?不过是胡咧咧。“朋友,你若去C城……”我也不明白为何我会在酒后冒出这半句话来,到底什么意思?我摇摇头,笑着,当胸捣了李照耀一拳。

“来壶老酒。”我对李照耀说。

这一回我把字咬得准准的,毕竟不把“壶”说成“浮”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

2016年6月8日于原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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