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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异乡来客(二)

寂静的夜幕下,一条瘦削的身影踏着浮游的脚步,无声无息地落在客栈的屋簷上。

他早天路过此地,听见房中人病况似是甚为棘手。刚在附近镇子办完事,一时心血来潮,便决定过来看看。

他不动声色地跳进房间,没有惊醒倒卧床边熟睡的女子,拖着不隐却无声的步伐走到床边,把手搭上床上那人的肩膀。真气一探,又惊又奇。

只觉一股温厚凛然之气与另一股冷冽阴寒之气正相互角力。本以为是少女重伤后受了邪寒入体,岂料仔细再探,却发现此绵绵寒气生于其体内,那温气才是外犯者。

习武之人,一般先学御气,以防真气失控;后练真元,以增内功修为。奇怪的是,床上这娃身子虽有抵抗之力,自身却无驾御之能,任由那温气跟自己的寒气对抗,但未加以巧劲调和,以致犹如两名真力相冲的武者在体内大打出手,冲击五脏,脉象杂乱无章。幸好及时被封了命门,护住心脉,不然纵是再高明的医者,也只能赠予一句「回天乏术」。

然则如今情况亦甚不乐观——少女干旱通红的脸不知何时已热气尽散,忽青忽白;身体亦犹如置身冰窖,冷如寒冬冰湖,虚弱如风中残烛。他以迅雷不及之势点了床边女子的昏睡穴,确保她能安睡整夜,才偷偷抄起小娃,来到附近的林子中。

黑影在疏落迷离的月光下现出真身,原来是一名骨瘦嶙峋的老者。

一个斑白的发髻胡乱别在头顶,脸上被酒气燻得通红,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眸子却是熠熠的锐利,似是可以看穿世间一切。

「小娃?小娃——?」他操着粗哑嗓子,话语间喷出冲天酒味。

见少女毫无反应,又探其鼻息——薄若虚无,拖下去恐怕熬不过今夜。

他连忙把她侧靠树下,为她徐徐渡入真气。不同于青年,老者为她驱除暖气。对症下药,少女既再无咳嗽,亦再无咯血,黏搭发丝的汗水更是收歛几分。

他动作没停,口中低喊︰「小娃?」

锲而不舍地叫了十多声,还混进了几个酒嗝,终于唤醒了少女。她睁开双目,眼前尽是墨色林木,不由得便是一怔。

「醒了?」老者见少女稍动,当下缓下心。可后者仍是那听不见的样子,只是环顾四周。

「甭怕。」毕竟自己所作已算掳拐,老者以为她在害怕,放下声线笑笑,「俺不会害妳的。感觉好些了么?」

她还是一声不吭。老者终感有异,收起功势,双手轻晃她的肩膀。

一晃,少女看见了,看见自己身上宽松陌生的衣服。倏然一抖,一双小手不顾牵扯到背部的伤口,往脸上又是搓又是揉。摸不出所以,闻得流水声,又往那方挣扎爬去。

老者也慌了,少女此番疯举实在出乎他之料。他拽着她,刷着嗓子叫道︰「别乱动!」

有感身后那人一边拉她,一边叫喊,少女才发现原来一直传来的那些叽哩咕噜,全是跟她说的话。于是止住动作,回头一看,一名外貌说不上慈祥的寒碜老头正拉着自己。

大概是身形和酒气作祟,明明样子全然不相同,可她竟觉这老头与老家那嗜酒如命的老爷子有三分相似。他的一双担忧的眼睛,如芒刺一般扎在她心。

她躲开这温热的视线,茫然抬头,皎洁的月色依稀穿透在叠叠树丫的缝隙之间。

从前不明白李白为何望月思乡,如今她懂了——物换星移,万般变迁,唯有这一轮盈缺始终如一。她眸中流转着的悲怆之色,此刻默默化作一雾水光,然后聚成一颗晶莹的泪珠悄然滑落,伴随山中的萧瑟晚风,荒凉地飘散空中。

泪水犹如山泉小溪,轻轻地、缓缓地、静静地滑过略显凹陷的脸颊。没有抽泣的声音,也没有痛苦的神情,却凄然得憾动人心。老者被这个情景震撼得心中一凛,见她身子单薄,像极体虚血弱,只道定是有什么可怜身世。

他本就不是什么善良的主,这时却突然心中一软,忍不住拍拍她的头,道︰「别哭,没事了……」

身后的老者吐着不明所以的音节,少女却莫明地感到安慰。冷静下来,惊鸿一瞥,瞄见自己的及肩碎发。伸手一抓,还是熟悉的枯干毛躁,让她心里踏实了些。

物理本科四年,全心全意扎在学问的宝库里,每天泡在实验室废寝忘餐,不到夜半一两点也不会有睡意。糟糕的生活习惯造就出同样糟糕的身体状况,偏偏脸上那张得天独厚的童颜却未见长残,羨煞同系为数不多的同性生物。

劳碌的几年匆匆过去,她毫不犹豫选择了读研之路。而有鑑于她那暴走一般的学习方式在四年间早已传遍整个学系,众教授均对这位好学不倦的三好学生表达欣赏之意。她成绩本就属于名列前茅,又博得了教授们的好感,于是不费吹灰之力便考上了研究生。

毕业在即,瞧着旁人都逐渐打包东西,她淡定依然,反正不过是从本科生宿舍,搬到隔壁的研究生宿舍,没多费劲。倒是趁着这个空档,订了火车票,打算回家探望已经多月没见的爸妈。

不料启程当天,却遇上近月来最恶劣的天气,先是下着毛毛细雨,最后演变成暴雨如瀑布倾盆而下。她落得一身狼狈,幸好还是赶上了回乡的火车。

邻座是位话唠大叔,车程间一直絮絮叨叨老家的老婆有多好。话太催眠,她稍作敷衍便睡着了。

然而,一觉醒来,自己竟身受重伤,来到了这个疏离的世界。

身为一个接受理科教育多年的孩子,「穿越」是她一辈子都没作过的妄想。

在客栈醒来只觉得疑幻似真,正以为是一场梦,背上那锥心之痛却残忍地让她彻底清醒过来。她当时的一番挣扎,是为了防范那两名语言不通的陌生人,也许更是为了逃避这个荒谬的现实。

再次醒来,又到了一片野外。她都凌乱得淡定了,却又瞧见衣服那完美的融入感,当下再次慌疯了。

如果连她自己都不是了,那她还能怎样证明自己的存在?

每天顶着一张不属于自己的脸,哪天会不会就这样忘了她原来的样子?

忘了原来的……她?

她不是什么乐天派,更从未期待过「魂穿古代」这种不像话的另类浪漫,叫她如何豁达地接受自己突然换了个人?

她不爱示弱,心中越是天翻地复,脸上越是云淡风轻。心慌、惶惑、不安……种种压得她快窒息的情绪,最后竟只能凝成一滴滴悲怆,落在这片土地上。

兴许真是走头无路了,一名糟老头的一个动作,居然给了她莫大的安慰;及后发现发丝仍是熟悉触感,算是打消了她最绝望的猜想,眼中才恢复一点光芒。

老者见她眼眸中再次露出光辉,手中又是渡气一探。

其体内窜动的凛然之气已去八九,馀下的不是去不掉,却是为了保性命。要知道因为那场要命的真力相冲,使她沉寂已久的内丹失控爆发,真气崩如山洪暴湧,一泻千里。要不留着点让这力量有所作为,只怕它閒来无事催生血气到处作乱,自伤自残。所幸这外来入侵者性温不霸道,留下一二,正好用作丹元的消磨。

只是这法子治标不治本,既伤身,更叫她今已严重耗损的经脉难以修复。根治之法,唯有少女学会控制真气催动,自行压下那颗蠢蠢欲动的内丹,再慢慢调息静养。

气收,他压下心中的震撼,沉色相告:「好了,小娃,妳听着,妳这病落根深,治好得花上好些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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