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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佛慈悲

极北雪域,莫干峰。

这座耸立在北幽之地的最高峰,如同一把长剑一样,插在地渊的深处,据说,这里是距离天空最近的地方。

李布衣站在莫干峰的崖巅,夕阳下的背影遮住了一片残霞,眼前的暴风雪卷出淡淡血腥味,掩盖了草木的清香。

似乎是觉得眼前的景象很无趣,李布衣索性把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天际,然后,轻轻弹了弹手中的半截剑。

古拙的半截剑只剩下剑尖,毫无锋锐可言,然而,却在这一指之间发出了不该有的剑鸣声。

死寂被剑鸣声打破,莫干峰仿佛颤抖了一下,下方,黑压压的人群如同潮水一般不自觉地向后退去,风雪落在地上,但依然无法遮掩住大片的殷红。

“大家不要慌,李布衣再有能耐,还能把我们全杀了?别忘了,从南域到北幽,他的手上已经沾了多少人的血,今天他已经退无可退,只有杀了他,才能以证天道,还世间一个太平。”

人群中有人忍不住出声,于是,惊惧渐渐被愤怒取代,莫干峰变得嘈杂起来。

李布衣望着黑山般的人影,眼睛微微眯起,然后,快意而放肆的笑声开始回荡,同时,一道凛冽的剑意冲天而起,瞬间掠至千米之外。

没有刺眼的光芒,也没有炫目的剑气,李布衣连手都懒得抬一下,但千米之外的人群中却发出一声哀嚎,一道身影摇摇晃晃,最后重重地倒在雪地上。

人群的后方鼓噪不安,附近的人看到这血腥的场面,下意识地往后退去,但很快又被后面的人流给挤了回来。

笑声渐渐敛没,李布衣的脸色微微发白,他嘴角扯出一丝惬意的弧度,淡淡说道:“聒噪……下面的世界最太平!”

“他已经入魔,人人得而诛之,大家一起上,为已归星海的英魂报仇。”

有勇敢者无法压抑心中的愤怒,喊叫声越来越宏大,越来越有力量,他们冲出人群,向着崖巅奔去。

李布衣神情微凛,这一刻,他想起了很多的人,很多的事……孤峰上驼背的老人,青山下舞剑的少女,流泉中刻着字的石头……最后,他甚至想起了一个多月前落城醉花间里的头牌……

许多往事历历在目,不断地重现,李布衣的嘴角禁不住微微翘起,然后在漫天的飞雪中跨出一步。

就此,他离开了雪的世界,来到了血的世界。

剑鸣声再起,半截剑划出非常简单的弧线,一名壮汉狰狞地扑了过来,他的手指连同一把刀飞向了天空,有老者呼啸而至,忽然他的脚步顿住,然后整个人从中一分为二,有长剑大放光华,可瞬息又化为片片碎雨……

有人前冲,有人后退,有人倒下……

鲜血伴着飞雪在风中轻舞,惨叫和哀嚎回荡在崖巅,断肢不断落下,肝肠寸断,从无烬渡过南海到万叠山,再越过幽水来到莫干峰,大半年来,血腥的画面只是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

挥剑、落剑,李布衣神情平静,他只是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这套简单的动作。

因为简单,所以熟练!

流风回雪,落霞褪色,夕阳将最后一缕光还留在世间,崖巅渐渐安静了下来,血腥和冷酷暂时压制住了愤怒和仇恨,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场景,孤影之外,人群堵住了下方的路,只是,在付出几十具尸体的代价后,这些人距离崖巅又近了一些。

李布衣垂着手,觉得有点累,他的眼睛越过这片茫茫的雪域,望向遥远的下方,然后,握着剑尖的手下意识地紧了一紧。

一道若有若无的气息渐行渐近,当这道气息出现在人群后方的时候,有条消息在人群中悄然传开,蝗虫一样的人影在此时自觉地分开,中间一条贯通小路渐渐成形,延向崖巅,两边相望无碍的人们眼神中充满了震惊和恭敬。

“我佛慈悲。”

庄严而肃穆的声音响起,一名老僧出现在人海的中央,宝相庄严,身上的袈裟破旧不堪,他的手里拨弄着一串佛珠,如同从两岸稻花的大河中走出。

李布衣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望向老僧微微一笑:“传闻,净土中的北柯寺已经不涉尘世很多年了,大师难道是要破戒。”

“佛说普度众生,如果不入尘世,又如何普度呢?”老僧走出人群,慢慢走上崖巅,他回头望向这片雪域中的殷红,长眉渐渐蹙起,道,“如果,这世间人人都能清怀致远,北柯寺又何苦再涉尘世。”

李布衣苦涩一笑:“这么说,我其实是在帮北柯寺做善事,让你们有人可度,以便将来登入极乐的时候,可以落个因果。”

老僧望向李布衣,沉默了很长的时间后,用微哑的声音说道:“你也算是窥见天道的先知,为了一株神火,犯下这样的杀孽,值得吗?”

“没办法,我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我。”李布衣摇摇头,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

“天衍的三株神火,是封印圣墟的阵眼,八百年的风雨中已经逝去其二,如果最后一株净离火再不能归位,到时候禁地一旦解禁,怕是又要起多少杀戮。”老僧挑起长眉,神情凝重:“望施主能够念及世人无辜,放下屠刀。”

李布衣嘴角划过一丝嘲讽,讥笑问道:“既然是三株神火,那大师能不能告诉我,两百年前,苦竹所得的幽冥火哪里去了,四百年前,西洲神殿所得的涅槃火,如今又在什么地方。”

老僧沉默不语。

“苦竹既然能将幽冥火据为己有,神殿可以将涅槃火悬于高坛,那净离火我为什么不能取之用之。”李布衣淡淡一笑,接着说道,“北柯寺是佛宗的圣地,如果真的想普度众生,还不如让下面的人退去。”

“阿弥陀佛!苦竹悟剑六十年,得借剑真意,无烬一役,他没有伤及一人;西洲神殿更有数百年的教化之功,而你,从南域到北幽,已经有不下千人魂归星海。”

说完这些,老僧面露怜惜,发出一声叹息:“如今看来,施主恐怕真的入了魔。”

李布衣与老僧隔雪相望,残霞中佛息回荡不绝,连空气都变得滞涩起来,老僧若有若无的气息似乎与崖巅的风雪融为了一体,若隐若现。

“既然我已经入魔,那大师打算怎么度我?”李布衣好奇问道。

老僧低头垂眉,肃颜说道:“净离火重回无烬,施主随我去北柯寺,在佛前的青灯旁,抄写三十年的往生经,洗去这一身的杀孽。”

老僧的声音并不高,但却传得很远很远,下方的人群一阵骚动,他们不可置信地望着崖巅,眼神中流露出愤懑和不甘,但却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李布衣低头不语,似乎正在思考,许久后,他抬起头,开始作出了自己的回答。

他的答案是一条简单到极致的直线,半截剑带着无比强大的剑意,出现在老僧的身前。

净土隐于红尘浊世,北柯寺如立云端,李布衣知道对面的老僧是多么的强大,所以,这一剑,要么不出,要出就必须是他最强大的一剑,而且,他有这个自信,面对这一剑,哪怕苦竹在世,都不能无动于衷。

然而,老僧却什么也没有做,哪怕是垂在两侧的长眉,都没有出现过一丝抖动。

再然而……

嗡的一声,半截剑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刺中了老僧的心窝,崖巅这一刻,如同响起了古老的钟鸣声。

刺中和刺入,一字之差,云泥之别!

佛息再叹,崖巅风停雪止,一块布片从老僧胸前飘落,化成败絮。

心无杂念,肉身成佛?

北柯寺名不虚传!

李布衣收剑于前,不禁有些惘然。

“万事直中取,施主的剑术确实精妙,也许用不了几十年,这世间就会再出一个苦竹,只是,可惜了……”老僧流露出一丝悲悯神色,轻声念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李布衣一剑无功,面色很快恢复平静,他的眼神中看不见失望,看不见绝望,更看不见……希望。

“南无阿弥多婆哆他……”

老僧开始轻轻拨弄着佛珠,靡靡之音响起,仿佛大道圣歌,一瞬间,红霞点燃了整片天空,将莫干峰的飞雪染成了鲜艳的红色,千米之外的人群露出无比虔诚的神情,他们听到的是往生经的经文。

唯有距离老僧最近的李布衣什么也听不见,但他却感受到了大地的颤动,甚至,整个天空都晃动起来……视线渐渐模糊,李布衣露出满足的神情,然后,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轻声喃道:“就算我负了天下人,也不曾负过你。”

往生经的诵经声在此时嘎然而止,老僧的手指落在第三十九颗佛珠上,再也无法动弹,他惊骇地望向崖巅绝壁的上空。

“立地成佛……我压根不信佛,自然成不了佛。”

李布衣不屑的表情在这一刻定格,无数光线从他的身体里钻出,莫干峰的上空瞬间开始大放光明。

天穹被照亮,光明中,李布衣的身体在燃烧,然后在燃烧中渐渐淡化,最后化做一缕流光,在天空中划出一道刺眼的弧线,向着辽阔的星海而去。

光明褪去,有炽热的水雾升腾,半空中,只有一截剑尖晃了一下,落向崖巅后的绝壁深渊。

“李布衣……自坠星海,那是他的遗物。”人群中,有人清醒过来连忙大声喊道。

“那把剑还会有他的气息,这样的魔物,绝对不能让它出现在人间,大家分头去找。”

“……”

殷红的雪域中,嘈杂的人群开始陆陆续续地散开。

崖巅上,老僧望着这一幕,神情愈发凝重,然后他的目光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了遥远的南方某一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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