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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噩梦(上)

“老师,你救救,救救他们啊!”一寸、两寸,弓起的后背终于贴上了床围,又迅速弹开,呼,又梦魇了。

在神女山的废墟里,在颠簸的囚车上,在闷热的船舱里,在此时此刻的床上。若斯人依次掰开左手手指,又掰开右手,二十一。她现在能做的,除了梦,也就只剩下躺平身子睁着眼睛呼吸了。

院子里的蓝色鸢尾花被漆黑的夜色笼罩个彻底,却还不甘心的释放自己的魅力。大概只有若斯人和窗台上黑猫的喷嚏能提醒它收敛一些,不然迟早要被人连根拔起,送到洗衣房去,压出汤汁,熏衣裳。

黑猫趁着乌云蔽月落在她脚边,身上的露水蹭到了若斯人的脚踝。它舔了舔爪子,舔了舔自己的毛发,又蹭了蹭若斯人的脚踝。这位老熟人最会转移注意力了,不像乔舒景,只会愣生生的陪着她。

乔舒景是跟着一群灰头土脸的人来到神女山的。也是半夜,也是跟窗外的鸢尾花一样,看不清模样,还有好大的味儿。只不过花是香的,他是臭的。臭到隔着密室的门,若斯人都能闻见。

若斯人心里想着,等老师回来,她一定要揪这个人去洗澡,熏个十遍八遍的香。可是,老师已经下山一天了,还没有回来,也不说去干什么了。

若斯人听着外面叮叮当当的声音,像是在做法事,但是祈度殿并没有夜间祈福的传统。这事一直是母上负责的,她不懂,也不能出声询问。因为老师临走时叮嘱过,不要开门,听见任何声音也不要去看,她就只能缩在被子里。

拽了拽被角,盖住口鼻,双手捂住耳朵,若斯人双眼合合开开,开开合合。

再次醒来时,一双巨大的黑色眼仁冲到若斯人眼睛里,眼仁周围黑雾缭绕,就像神女像下雕刻的朱獳妖目,吓得若斯人汗毛直立,失声尖叫。

混着咸味和腥味的手掌按在若斯人嘴上,“想活命,就别叫。”那双眼睛的主人开口了。

听到这个粗哑声音,若斯人嘴里像是被塞了把沙子,细碎的颗粒糊住了她的嗓子眼,开不了口,也喘不过气。

声音晃动着若斯人的肩膀,挪动着她的腿脚,把她背在了背上。若斯人能数清他背上的骨头,整整十八根半,数数能让她安静。

“你…是什么人?”颠簸晃散了若斯人的话,却止住了他的脚步。他并没有回答若斯人的问题,而是反问回去:“能跑吗?”

下巴点在这人的背上,若斯人被轻轻放在地上。他拉起她的手,弓身穿过狭长的甬道,若斯人被他带的飞起。山石杂草阻挡不住两人的脚步,岩溶洞的绚丽也没空欣赏。一处山溪拦住了他们的去路,隔着洞檐,两人抬眼望去见到了日光。

“停下歇会。”那人松开若斯人的手,蹲在溪边捧了捧水丢在脸上,拘了一捧水送进口中。若斯人右手抓了抓袖口,走到他身边,询问道:“你是谁?”

那人向左挪了一步,低头看向若斯人。“我是乔舒景。”

若死人猛地抬头望向对方,眼神里满满的震惊,嘴巴动了动却始终没能发出声音。

“我透过门缝看见了你。”乔舒景继续说着,“祈度殿里全是灾民,洪召来的。”

九月的秋风最是心硬,沿着脖颈灌进了乔舒景的衣裳。“灾民冲进我家的时候,我跟你一样,正在睡觉。爹娘把我摇醒,藏进了恭房,告诉我明日一早就来接我。第二天等来的是我家后门的老乞丐。跟着老乞丐,我每脚都踩在草木灰上,带血的石头一块挨着一块摆在我家回廊。就像…就像那片蓍草。”乔舒景眼神游离在若斯人背后的草丛。

若斯人低下头,殷红的耳尖朝向乔舒景。神女一族是天下共主,每个族人从出生之日起就效法天道,不能显露个人情感,她们的泪只能为苍生而流。

若斯人转身看向那片蓍草,又转身对乔舒景道谢,“今日你于我有大恩,来日我必助你重建家园。”

乔舒景愣怔了,眼前的圣子不过七岁,他也不过十岁,两个小孩出了这个山洞都不知道能活到几时,但他此刻却仿佛听到了神明的声音。

一路上他见惯了陈尸路边的小孩和老人,还有满地的金银。他和灾民们吃了上顿就不知道下顿在哪里,路边的杂草和野果子经不起这么多的人。他们就像蝗虫一样,所过之处能留下的只有尸体。

他听到的都是咒骂神女和那片土地,没有人说过想回去,他也不曾想过。

洞口蓄满了阴云,若斯人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神清亮。“我母上积年累月游历仰昭,用一年时间兴建东线运河,从汤宓始,到卢平终,缓解伊川、闻郡、庞张、卢平大旱。西线图纸早早就发到了关泾、博阳、扬铜和洪召,今年年底就能竣工,你家又为何被灾民围攻?”

神女修建东西线运河的事情举世皆知,但到底人算不如天算,洪召就是那个意外。“洪召半数土地变成了沙地,运河修成也救不了我们。洪召地处西北,本就草木稀疏,靠着贩卖牲畜和各地交换粮食。仰昭大旱三年,前两年还能靠着余粮和牲畜勉强糊口,今年什么都没了。洪召又是东线运河的尾部,是最后才到的地方。”

乔舒景又补充道,“灾民愤怒神女不公,闯进我家是为了砸神像。爹娘为了平息众怒,许诺筹粮,被灾民发现家里米缸空空如也。于是,爹娘当着他们的面砸了神女像,烧了祠堂。灾民的怒气无处消解,就有了我被老乞丐带出乔家时的景象。”

乔舒景爹娘为了避祸把他放进了恭房,难道是神女把圣子留在了密室里?神女此刻又在哪里呢?乔舒景心下疑惑,试探性的询问:“神女会来救你吗?”

“不会。半月前收到母上书信,她在扬铜,正在赶往洪召。”世人皆以为神女是不染尘埃的神,日日在殿里受供香火保佑平安。他们日日参拜神女画像,时时祈祷神迹降临,却从未想过神女一直在他们身边。她在包子铺吃早点,在布料庄买衣裳,跟卖糕点的小贩讨价还价,和同行们住在柴房。你可以在驿站的茶摊上见她,也可以在奔驰的骏马上,可以在南方的水稻田里,也可以在北方的草原上。她穿梭在仰昭的四季里,却不能常常陪伴在我身旁,就因为她是仰昭的神女,你们无所不能的神。

“那是谁把你留在密室的?”乔家的火烧不到躲在恭房的乔舒景身上,但祈度殿的火一定会憋死密室里的若斯人。

“我的老师,你也见过,牟清”。牟清自若斯人两岁就教导她,至今已有五年,每年朝拜大典都会站在她身后提醒仪式礼法。

“那他人呢?”乔舒景问道。

“不知道,可能去伊川找夏叔叔了。”夏家属地伊川,是伊川氏族,夏家家主夏悠然是母上的继任丈夫,是若斯人的继父。

“神女山到伊川需要多久?”乔舒景明知故问,他在引导她。

神女山到伊川需要半日,老师已经走了两天。她不知道是老师出了事,还是夏悠然有问题。她手上现在没有半点信息。

乔舒景见他低头沉思,再次发问:“外面那么吵闹,你为何不走?”

“在等老师。”若斯人在密室里没法和外部建立联系,她能做的只有等。等到乔舒景,她也很诧异。“你怎么来的密室?”

“沿着水流。”神女山是连接人神的风水宝地,祈度殿在选址上就暗含了生机。

“你来的巧。”即使乔舒景不来,若斯人也不会坐以待毙,活活憋死在密室里。只是她不能负了他的好意,毕竟乔舒景带来了有用信息。

若斯人在溪边摸起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沿着衣裳纹路划了几道,只取其中一条。食指放在嘴边一咬,疼的乔舒景一颤。

“洪召沙灾,祈度被毁。”若斯人将手指在嘴里吮了吮,拿起尖石裁掉多余部分,卷起。伸出双手,附在唇边,衔住小指,吹出一声哨响,一只灰鸟落在乔舒景肩上。

“劳烦蹲下。”乔舒景乖巧蹲下,斜眼瞥见若斯人将布条放进灰鸟颈上的布袋中,摸了摸它的头。

乔舒景肩上一松,灰鸟飞走了。还没等他反应,若斯人开口询问,“说说接下来的计划?”

“我没有计划。”乔舒景认真的回答。家族没了,老乞丐也饿死在路上,问他打算,不如给他个馒头。

“那就听听我的。”若斯人再次背对着他。“你带我去见他们。灾民不先去伊川都城填饱肚子,反而来神女山砸殿烧山,想必就是在找一把钥匙开城门。神女不在,我就是那把钥匙。”

乔舒景不解,他废了好大的劲才带着若斯人逃出生天,不是看着她白白送死的,那些灾民已经疯了。他的声量增加又压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你信我。”若斯人能理解他的挫败感,但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灾民死在都城门外。“我不知道洪召到伊川的路怎么走,但我知道你们是为什么来。你没说你路上吃了多少苦,但我不瞎。”

乔舒景一把扳正若斯人的肩膀,怒目而视:“你知道,你知道个屁!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用你一个七岁的娃娃出头?你老师不是去了伊川?夏悠然不是还在?神女收到消息也会回来的。我们等,就在这等!”

“神女山的火,你比我清楚能烧几天。生机就在眼前,晚了他们会怀疑你。而我,是早晚会被抓到的,只要我这个人在神女山,除非我死。我死他们也会去伊川,我生也是。我想活,就必须赌这一把!”若斯人真诚的看向乔舒景,眼神里甚至带着乞求。

秋风又起,裹挟着烟气,熏红了相对的两双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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