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载测试之神

午夜零点的亚湾市，被一层湿冷的、灰蒙蒙的雾气笼罩。“创驰科技”研发中心大楼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大部分窗口都已陷入黑暗，只有三楼东侧的整车在环（VIL）实验室，还透出几片惨白而执拗的灯光，像深海中被遗忘的发光舱体。

林凡揉了揉发涩发胀的眼角，将杯底早已凉透、只剩下苦涩沉淀的咖啡一饮而尽。实验室里空旷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巨大的空间被各种测试台架、缠绕的线束和冰冷的金属设备占据，只有服务器机柜持续发出低沉的嗡鸣，如同这科技巨兽的呼吸。而他面前，那辆漆黑的“曜影”原型车，在无影灯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像一头蛰伏的、沉默的兽。

作为电子诊断工程师，今晚他的任务是完成“曜影”的夜间UDS（统一诊断服务）自动化测试序列。这工作繁琐、重复，却要求极高的精确度，关乎着车辆底层电子神经脉络的健康。他熟练地操作着面前的诊断平台，通过OBD-II接口，将一道道标准化的指令流注入车辆的电子控制单元（ECU）网络。

屏幕上，服务标识符0x22（读取数据）的请求不断发出，获取着来自动力总成、底盘、车身等各个域控制器的实时参数。偶尔，他会使用0x2E（写入数据）服务，对某些标定值进行微调。绿色的“OK”状态指示灯和规整的十六进制数据流在屏幕上稳定地滚动，一切看起来井然有序，如同钟表内部精密的齿轮咬合。

然而，这种有序的平静，被一条突兀插入的数据打破了。

他的目光扫过制动控制单元（BCU）的实时反馈区，瞳孔微微一缩。

[00:01:17] BCU -非请求响应：制动压力传感器读数- 0.00 MPa。状态标志：手动覆盖生效。覆盖指令源：车内网络-广播帧，ID：0x0CFF1B13。

制动压力归零？手动覆盖？

林凡的指尖在键盘上停顿了。他非常确定，自己根本没有下达任何覆盖制动压力的指令。按照流程，这需要极高的安全权限和复杂的确认步骤。更让他心底泛起寒意的是那个“指令源”——“车内网络”。这意味着，这条让制动失效的致命指令，并非来自他连接的外部诊断工具，而是来自车辆内部另一个ECU节点的“命令”！是某个控制器叛变了，还是……有别的什么东西，潜伏在了这复杂的网络里？

一股细微但清晰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悄然爬升。他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背脊离开了椅背，全身的肌肉微微绷紧。必须立刻记录下这个异常！他指尖快速敲击键盘，调出完整的、高精度的车辆网络通信日志，同时启动了数据导出进程，试图将这段异常记录连同上下文所有数据，完整地保存到外部存储设备中。

冰冷的进度条在屏幕上缓缓爬升，1%... 5%... 15%……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就在这一刻——

“滋啦——！”

一阵尖锐、爆裂的电流杂音，毫无预兆地从车载顶级音响系统中炸开，瞬间撕裂了实验室的死寂！林凡被吓得浑身一颤，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猛地缩成了一团，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紧接着，一个声音，一个他刻在骨子里、绝不可能听错，却绝不应该在此地、此时响起的声音，清晰地、带着某种失真后的空洞与沙哑，充斥了整个车厢：

“快下车……”

声音苍老，急促，穿透了十年厚重的光阴帷幕，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惊惶和绝望。

“……他们来了……”

是陈远山教授！他研究生时代的导师，那位在自动驾驶领域堪称先驱与泰斗，却在项目最关键阶段，连同他的实验车辆一起，在一场原因成谜、现场惨烈到几乎无法辨认的车祸中，尸骨无存的恩师！

音响系统里的声音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切断。实验室重新陷入了之前那种压迫耳膜的寂静，只剩下林凡自己粗重、混乱的喘息声，在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他僵在驾驶座上，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四肢冰冷。幻觉？极度疲劳导致的幻听？不！那声音的每一个音节，每一个颤抖的尾音，都与他记忆深处那个慈祥又严谨的声音完美重合！这绝不可能是幻觉！

极度的惊骇让他的瞳孔急剧收缩，视线本能地、不受控制地扫向中控台那块巨大的全液晶显示屏。

屏幕上，原本显示着车辆三维模型和实时状态信息的炫酷界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行极其简洁，却散发着冰冷、绝对死亡气息的字符，如同用墓碑刻刀深深烙印在纯黑的背景上：

剩余安全存活时间：03:59:22

数字沉默着，无情地跳动了一下：03:59:21。

03:59:20。

时间，正在以秒为单位，精准地流逝。

林凡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建立在十几年理工科教育基础上的科学认知、逻辑判断，在这一刻彻底土崩瓦解。他死死盯着那串不断减少的、猩红色的数字，冷汗瞬间从每一个毛孔里涌出，浸湿了后背的衬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恐惧压倒了一切！逃！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几乎是求生本能驱使，他猛地伸手去抠车门内侧的电子开门按钮。没有反应。他又使劲去扳动机械内拉手。

“咔哒。”

一声沉闷的轻响，门锁纹丝不动。电子中控锁显然被某种更高的权限彻底锁死了。他不信邪地连续、疯狂地扳动拉手，但那机械结构仿佛被完全焊死，没有任何松动的迹象。他又去按车窗控制键，同样石沉大海，触摸屏和物理按键都失去了任何反馈。

他被困住了。困在这个灯火通明、与世隔绝的现代化实验室里，困在这台正散发着浓郁不祥气息的钢铁囚笼之中。

他猛地抓过放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公司配发的专用工作手机，屏幕是漆黑的，长按电源键毫无反应，即使连接上充电线，也没有任何启动的迹象，如同变成了一块真正的“砖头”。他又扑向工作台上的实验室内部座机电话，抓起听筒，里面是一片令人绝望的、绝对的静默，连一丝电流的杂音都没有。

通讯，被一种未知的力量彻底、干净地切断了。

剩余安全存活时间：03:57:41。

林凡强迫自己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吸入实验室里冰冷干燥的空气，试图压制住胸腔里那只疯狂擂鼓、几乎要炸开的小兽。冷静！必须冷静！不能坐以待毙！

他重新将剧烈颤抖的手指按在键盘上，试图通过诊断接口做最后的挣扎。他首先尝试使用0x27（安全访问）服务，输入最高权限的种子密钥，希望获取对车身控制模块（BCM）的完全控制权，以解除门锁。

>>错误：安全访问被拒绝。种子无效。

无效？他的账号拥有最高权限！

他立刻转换思路，尝试使用0x31（例程控制）服务，启动一个强制网关重置的例程，希望能切断那个发出诡异指令的内部节点。

>>错误：例程控制服务无响应。

无响应？他咬紧牙关，直接针对制动控制单元（BCU）发送0x11（ECU复位）服务请求，试图强行重启这个“叛变”的单元。

>>错误：操作被中止。诊断连接即将中断。

一条接一条的红色错误信息，像一双双嘲讽而冰冷的眼睛，在屏幕上不断闪烁。车辆的整个电子电气架构，仿佛在他面前筑起了一道无形但坚不可摧的高墙，彻底拒绝了他的一切访问请求。他，这个平日里对这些系统了如指掌的诊断专家，此刻成了一个被自己精心调试和维护的系统彻底拒之门外的、无助的陌生人。

剩余安全存活时间：03:55:08。

时间不多了！绝望像潮水般涌上心头。

他再次将全身的重量压在车门上，用尽全身力气去扳动那个机械内拉手——这一次，锁扣竟然发出“咔哒”一声脆响，应声而开！

巨大的惯性让他几乎是滚落般跌出了车厢，双脚重重地踩在冰冷坚硬的环氧树脂地板上。脱离那个金属棺材的瞬间，他扶着灼热的车身大口喘息着，但脱离密闭空间并未带来丝毫安全感，反而因为置身于更空旷、阴影更多的环境中，而感到了更深邃的恐惧。

实验室的灯光依旧惨白，照着一排排沉默的测试设备和形态各异的假人。空旷，死寂，危机四伏。

他需要武器，或者至少是能给他一点安全感的东西。目光急速扫过旁边的工作台，落在一把用来拆卸内饰面板的、分量不轻的合金撬棍上。他一把抓过，冰冷而坚实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让他狂跳的心脏稍微定了定神。

就在他握紧撬棍，试图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时，他听到了。

不是来自身后的“曜影”原型车，也不是来自任何音响系统。

是从实验室最深处，那片摆放着大型环境仓、振动试验台和各种噪声测试设备的、光线难以触及的阴影角落里传来的。

“嗒……”

“嗒……”

是鞋跟，质地坚硬的鞋跟，敲击在光洁如镜的环氧树脂地面上的声音。缓慢，清晰，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节奏感，正不疾不徐地、稳定地向他所在的方向靠近。

林凡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到了极限，肾上腺素急剧分泌，他双手死死握紧了手中的合金撬棍，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死死盯住那片被庞大设备轮廓切割得支离破碎、幽深不明的黑暗区域，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影子，先于人影出现。

一道被头顶惨白灯光拉得细长、扭曲的黑色影迹，缓缓从一台模拟极端温度的环境仓后面蔓延出来，像拥有生命般，悄无声息地滑过光洁的地面。

剩余安全存活时间：03:52:17。

屏幕上的倒计时还在无情跳动，提醒着他生命正在飞速流逝。

脚步声，停了。

一个穿着深蓝色、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工装服的身影，完全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停在距离林凡大约十米远的地方。灯光勾勒出对方中等但看起来异常结实的身形，头上那顶同色的工装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一个线条冷硬、缺乏表情的下巴。

那人微微抬起头。

林凡的视线，瞬间对上了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平静得可怕，空洞得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任何人类该有的情绪波澜——没有好奇，没有敌意，甚至没有聚焦，只是“映照”着他的存在。

然后，在那个线条冷硬的下巴上方，嘴唇的位置，那个人笑了。嘴角以一个非常不自然的、近乎机械的角度向上牵扯，形成一个僵硬而诡异，完全不符合任何愉悦情绪的弧度。

没有声音从那个方向发出。

但林凡的脑海里，却仿佛被植入一般，清晰地、冰冷地“听”到了三个字，伴随着那凝固在脸上的诡异笑容，直接烙印在他的意识最深处：

“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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