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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友吧第1章 家 还是旅馆
夜里十一点,韵江市——这个在当今中国按面积和人口计算,只能算作北方中小型城市的地方,伴随着一天喧嚣的空气中渐渐坠落沉淀的尘埃已归于平静。这里的人们大都不习惯灯红酒绿的夜生活,即使有,也大多结束在十一点前。这个点儿,九成以上的家庭已经进入了睡眠状态。放眼望去,每栋居民楼只残留着星星点点的灯光。
文静习惯于晚上十点左右睡觉,但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个多小时依旧没能睡去——丈夫吴冬还没有回来。
文静和吴冬是自由恋爱,二十年前,两人大学毕业后离开老家青县,来韵江市打拼。如今的文静是一家国企的技术骨干,丈夫吴冬原来也在国企工作,他的公司早在九十年代初期就倒闭了,下岗后的吴冬自己经营着一家规模不大的公司。
在文静心目中丈夫很努力,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公司经营上。文静知道创业的不易,也理解丈夫。俩人专业不同,业务上文静不能直接帮到丈夫,其它方面文静一直在力所能及地帮他分担着:工作之余她尽力把全家人的日常生活料理好。家里的大事小情,不论是孩子的,还是双方老人和亲戚的,但凡自己能办的事和自己能帮他办的事,一律不用他操心。这样好给他留出时间和精力,让他一心一意地发展自己的事业。文静觉得这是做妻子的本分,也是对丈夫事业的最大支持。
这些年,借着中国经济发展的大潮发了财的人遍地都是,文静既不羡慕,也不嫉妒。并非她多么超凡脱俗,而是她本不是一个对物质生活要求特别高的人。她认可自己的能力就是挣死工资的料,也安于挣死工资;吴冬倒是个事业心极强的人,忙来忙去,企业的规模比之刚下海时只有一间破房子的小门面,到现在租用的大门面,经营面积倒是扩大了十几倍,办公条件也大不一样了。可到年底一算账,经营好的年份里,能增加些库存,账面上有个十万、二十万的盈余;不好的年份里,还得靠家里的积蓄,甚至文静的工资往里贴。资金周转不过来的时候,文静也曾四处求亲戚朋友作担保,从银行贷款帮他解决资金上的燃眉之急。公司开了十多年,一直没能实现吴冬的创业目标,经营的平平淡淡,但却丝毫不影响吴冬的创业热情。隔几年,一旦公司的盈余积累到了几十万,家里有了些积蓄,吴冬就会考虑上新项目,欠缺的资金贷一部分款子。新项目上马后,公司连同家里就会陷入新一轮的还债过程。
吴冬没白没黑的忙,一年365天几乎无休,文静眼见丈夫的白发日渐增多。去年,俩人唯一的女儿薇薇也考上了大学,文静有时会劝丈夫:“咱就一个孩子,钱够用就好,身体最重要啊。”文静并非嫌弃吴冬,嫌他没挣大钱,瞎折腾。她想的是:房子有了,虽不是吴冬最初想要的别墅,也算宽敞实用;车子也有了,虽不是奔驰宝马,去哪儿也不是问题。钱那个东西,够用就好。如果赚得太费劲儿太辛苦,牺牲了休息时间,透支了身体健康来换,文静觉得真不划算。所以有时候,她也劝丈夫不要再老扩大规模,上新项目了,毕竟四十几岁的人了,维持现有规模攒点儿养老钱。所谓“少年夫妻老来伴”,两口子身体好好的,一起相伴到老才是最重要的。
吴冬不愿意听妻子的劝解,从下海那天,他就想把企业做大做强。文静记得那时的吴冬,树立的目标是要进入全国的多少强,然后上市。那时的她特别崇拜吴冬,每当他说出一系列的创业规划,说出那些专业术语,特深奥,深奥到她听不懂。但成功对吴冬来说似乎遥不可及,他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尽管丈夫没能实现当初的目标,文静觉得也是正常的,并不影响丈夫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和形象。自然,劝说归劝说,只要丈夫还在坚持,就不影响她用自己的方式继续支持他。
随着年龄的增长,倒是吴冬的心态跟从前大不一样了,尽管他在家人面前依旧固执地坚守着自己的梦想,但他已经不像创业初期那样意气风发了,在家人面前时常流露出带有失望和丧气的疲惫感。年轻时的他很少醉酒,如今醉酒的次数多起来。去年的某个晚上,吴冬喝完酒回家,进了门,换了鞋,半躺在沙发上,情绪低沉,很显然酒没少喝,话也多起来。文静听出了丈夫的坏情绪缘自酒席桌上,有几个同学买卖比他做得大,有人新换了豪车,有人新置了地产。徐云涛的公司甚至已经上市了,达到了他多年来梦寐以求的那种成功。吴冬唠叨了够了,起身去了卫生间,洗手的时候在镜子里看着鬓角的斑白,他紧迫感和压抑感来了。忍不住走出来跟文静发牢骚:“为什么就我做得最难?真他妈的干够了!”
文静倒没觉得怎样。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能力,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机遇,没必要非要争个你高我低。何况自家的日子吃穿不愁,也在一般家庭之上。见丈夫自尊心太强,压力太大,文静赶紧给丈夫卸包袱找台阶下。怕吴冬受不了,文静没敢说每个人的能力不一样,只说:“人家的成功并非单靠一己之力,人家有人家的人脉,人家的机遇。”又为吴冬找出诸多的理由安慰他,肯定他说:“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你白手起家,全靠自己的能力,能混出现在的样子已经很不错了。再说了,身体健康,一家人和和睦睦,平平安安才是最重要的。”文静给丈夫支好了下台阶的梯子,支得体面又合情合理,吴冬却不肯下来。他沉默着,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文静又劝道:“干够了咱就歇歇,别老上规模了。按现有规模经营,你能轻松些,而且肯定能赚钱。”
文静说的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丈夫烦累,她也是真心疼。可文静的好心劝说并没能把吴冬解脱出来,他依旧阴沉着脸。文静知道丈夫脾气倔,不服输,说急了更惹他心烦,就把电视频道转换到他最喜欢的足球节目,想转移他的注意力,好让他的不开心快点儿过去。可文静也知道,她经常是无能无力的。
看着吴冬的状态,再看看周围其他同龄人,发财的、没发财的;成功、不成功的,大都开始量力而行,面对现实慢慢静下来了。大家开始热衷于养生、旅游、享受生活,弥补年轻时因为工作忙碌对配偶孩子和老人的亏欠忽略。吴冬却更加忙碌,晚上的饭局一个接着一个,回到家一副劳累不堪的样子。文静有时候真替丈夫想不通,吴冬在她面前却更执拗,执拗出了紧迫感,总说“人到中年,得好好抓紧还能拼得动的日子。”他孤注一掷,眼里嘴里只剩了事业、事业,甚至已经完全无视了家人的存在。比方说,文静身体不舒服了,以前至少他还能注意到,知道问一下;他父母年龄大了,想儿子,也希望吴冬能花些时间回家看看。可是不管是妻子、老人还是孩子,吴冬忽略的越来越彻底,连问都没有时间问。
今天是周末,已经是吴冬本周在外的第五个饭局。文静在黑暗中摸起床头柜上的手机,再一次翻看了吴冬下班点发来的信息,信息简单到只有三个字:“饭后回。”文静看着这三个字,想着从前他有应酬时总是主动说明跟谁一起,在哪儿吃,可现在却只剩了三个字。文静不由得不思考,这五个多小时的饭局究竟是吃什么?吃什么能吃五个多小时?跟谁吃?谈多大的生意能每天晚上谈五个多小时?更何况最近也没听说他谈成了什么生意。文静疑惑了一阵子,又挂念他别喝多,喝多了,可千万别开车出事儿。挂念一阵子又忍不住疑惑起来,除了那些洋快餐,什么样的酒店这么晚了还不打烊?他一晚接着一晚的应酬是在跟客户喝酒吗?是在跟什么重要客户喝酒?
文静婚后一直奉行“散养老公”的原则,她觉得信任是婚姻的前提和基础。从前吴冬也挺自觉,只要有应酬,早早主动打电话把自己的行踪和安排告诉媳妇。老公交待的清楚,她自然更没有必要细问。于是,婚后多年的日子都是这样过来的:老公交什么样的朋友她没问过;老公加班到几点,和谁一起加班,加班都干了些什么,她没问过;老公出差和谁去的,她也没问过。每次都靠吴冬自己说,但她认为原来的吴冬应该没有撒过谎,而现在——
文静觉察出了吴冬的反常,他的应酬不再说得具体详细。文静心里想问,又怕问了会引起老公的反感,显得对他不信任,多数时间里话儿到嘴边就出不了口了;有两次吴冬回来的实在是太晚,她追问起来,吴冬一次说公司里的事儿没忙完;另一次则说跟客户在外面喝酒谈事儿,人家不说走,自己也不好催。文静再问,吴冬不耐烦起来,说话的声腔也高了:“一天到晚忙都忙死了,累都累死了,回家也不得清静!”文静见老公的脸色不好,怕他大半夜的吆喝起来吵得四邻不安,只好憋住不问。有时一闪念她也怀疑过吴冬在外面有人了,这个想法吓到了她,又立马被她否定了。她想,即使全世界的男人都出轨了,他吴冬也不会。文静有三条理由:第一,她坚信丈夫骨子里就不是那样的人;第二他没有闲钱;第三他也没时间没精力,光公司就够他忙,够他累的了。
睡不着的文静,不停地为丈夫的晚归寻找着各式各样的理由,安慰着自己:或许他跟客户吃完饭又唱歌去了,又泡脚去了;但她又否定了自己,觉得每天晚饭后都唱歌,都泡脚似乎也不合乎逻辑。她想给吴冬打电话,可他已经不像从前了,电话打过去先是半天不接;好容易接起来,文静还没开口的,他倒先不高兴了,说自己正跟客户谈生意,不要有事没事儿总给自己打电话,自己的牢骚发完了就挂断,弄得文静不光插不上嘴,还羞愧自己的小心眼儿。自此每当他晚归,文静想打电话心里又犯怵;不打,自己真睡不着。时间已近午夜,经过一段时间的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的文静下了决心,拨通了吴冬的电话。她问吴冬在哪儿,吴冬回避了文静的问题,说了一句:“你先睡吧,我马上就到家了”,说完就挂了电话。
二十分钟后吴冬回来了。文静听见他开门进来,换了拖鞋,悉悉索索地脱衣服换睡衣。然后他关掉了客厅的灯,用手机的光照着进了卧室,躺到床上。文静问吴冬,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吴冬答非所问地回了句:“哦,睡吧。”说了一句话不到,留给文静一个背影,睡了。
这是最近一段时间里的常态。文静也不好再追问什么,她觉得无论如何也该找个时间跟吴冬好好谈谈了。问问他,自己的感受对他来说还重不重要?这个家对他来说,究竟是一个家,还是一个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