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福生和四个女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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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友吧第1章 序 楔 (1) (2)
余福生和四个女人的故事(桑梁著)
“宋一僧人有诗道;‘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字面很动人,那是高僧的禅悟和智慧,但过于超脱世俗了。想那烟火人间,无论富贵贫贱怎会心头没有‘闲事’?殊不知,正是那些‘闲事’,在人间无穷无尽地生生灭灭,才见得人类有智慧在碰撞!有情愫在抒发!才是人生存世的意义!”
“想那婚姻本是一男一女间私事,关不到他人,只是社会的因素,给他加上论理、道德;责任、权利;长久、圆满诸多包装,使之越来越格式化,合同化,理想化,凡存在的都该美好的,以至于包装之下他的本质反不看重了。”
——摘书中人物语代序
(楔)
上海霞浦路,是苏州河东北面,旧社会被称“下只角”地域内的一条寻常马路。让时光倒流十来年前(即新世纪之初),它中间有一段约五、六百米长,路面窄窄的,仅容得下两辆公交车来往行驶的街面,显得陈旧而混杂不堪。不过千万莫瞧他不起眼,若时光再追前些年,这里倒是近处闻名的商业中心,也一个十分热闹地段。两边临街而开的商铺,都是建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一迤二层高的房子,在十字路口还延势成弧,四角相对颇有其貌。楼下作开店经商用,楼上作居住用。隔个十来家店面,夹着个老式弄堂,里内大多挤挤的陋房简屋。这样的街市在上海闸北、虹口、杨浦等多地可见。因为旧上海的工厂作坊大多菌集那一带,地价、房价也便宜,自然成了劳工大众和各等下民的天堂;更是初闯上海滩,逃难谋生之辈苟且偷生庇所!或许和大上海的十里洋场只相隔一条河,或一座桥,或数站车程,论繁华是风马牛不相及,而尘嚣喧闹实实有过之。
越过了这段老街,霞浦路顺北向去的一长段,路面开阔了许多,路旁的房子也与前方明显两样。有建于七、八十年代,模样都方方楞楞、排列呆板、大平顶的工房;有建于较近几年,绿荫相间的新小区;也有几幢外形朴实的小高楼;不过乃有几条旧式里弄夹杂其间,或隐身在高楼背后。看得出迫于市政匮乏而没个长远的规划。
霞浦路再往前些有个霞浦公园,自那里看去景况大不一样。这里以前是市区的边缘了,举目而望尽是农舍茅屋,田埂阡陌,污溪沟流,还加一大片散乱的荒坟野冢;那公园就是解放后,依着一片小湖塘平了坟地筑造起来的。于后随人口扩展需要,平田埋沟造了些厂房、简易的住宅和商店什么;到本故事发生时,这里倒是先开发,把旧的全推倒,成块的新颖居住小区、商品楼盘,包括开阔的马路,已建的和在建的,远近一片,充满了一种全新的气息。
整条霞浦路前、中、后三段显得极不协调,兴盛的和衰落的在强烈对照着。那前段商业老街早说要动迁改造了,不说其他,就这条狭如盲肠的路段,碍交通,碍出行,饱受着市民诟病。然后那拆的风声曾几度紧传,仿佛立马就要迁户走人似的,隔些时日又平静得一无声息,让居住附近的人有些麻木了。
将目光转注到霞浦路中段,紧挨高楼旁的一条老式弄堂。这里跟老街上那些仄小又潮暗的弄堂不一样,原貌是开阔的石板路面,围墙高耸,排水沟洁净;那数排洋红瓦下房宇看上去一式模样:条石门框下厚重乌木大门、配以黄铜门环,肃严庄重;仰头可见二楼木方格红漆长窗,不乏深闺温馨,属于上海滩标准的“石库门”宅居。弄堂口还有个门牌楼,上有个雕饰花纹的石门楣,并刻有“永康里”三字。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连霞浦路上行人都知道住“永康里”的,不是老街上的商铺老板,就是上海滩的中上层名流,还有些许未发迹的洋人。不过而今“永康里”早没当年那风光了!路面石板断塌,大块的用水泥修补;水沟开裂成隙;房屋外墙涂层斑斑驳驳,木门窗被风雨长年剥蚀,显得衰枯无神;就连弄堂口的石门楣,受两旁高楼一挤龟缩在内,匆步路过极易漏忽。我们的故事由此说起——
(1)
“永康里”第二排居中,楼下有个住户叫余福生。此君祖父自浙江闯上海,闲时喜爱皮黄,结交伶界。玩得不过瘾,干脆倾囊所有还加借贷,在霞浦路老街上开出一家戏馆。所幸经营得发站稳了脚跟,并创下一份基业,然后在闹中取静的“永康里”典租下整个楼层安了家。祖父过世后戏馆由其父掌管了些年头。熟料解放后世道骤变,社会上闲散游荡人少了,看戏的人也少了,这种小戏馆又无好角,生意渐走下坡。再后来“公私合营”浪潮一来,其父感到难以为继,干脆将其关了,转做些小本买卖。
余福生出生时祖父还在世,尚得庇佑,到他懂事家道中落。那余家祖上虽有些积蓄遗世,不是因家里排场惯的,入不敷出贴补入去,就是其父有些拉拉唱唱的旧友神交,在怡情往来上耗费光了,到后来连那住处的楼层也都转手他人,只底下一层是余家的了。到余福生娶妻生子,曾经一家三代蛰居在前后两隔的客堂间里不少年头。
约莫五、六年前,即九十年代中后期,是余家一个转折点,家里人口连续折减。先是老辈人逐个谢世,接着妻子也累倒病逝。再往后,余福生一子一女好不容易养育成人,恰逢改革开放出国热潮,先是女儿去德国留学已有三、四年;年初儿子靠亲戚帮忙也去了美国,剩了他孓身一人。他女儿在国内的学业是英、德语系,出国深造谋业情理之中;那儿子已三十出头的人了,从小读书不什么样,说是出去求学实是瞎混,令他心中非但毫无期待,还常牵挂忧忡。
余福生此刻扣上大门转身外行。他的年纪光看身量容貌还不好猜,精神抖作一下,看来只五十上下,而实际已五十有八。临要出门前接着儿子美国一个来电,说着说着起了争执,令他心绪甚是不畅,因而一路上锁眉蹙额。沿霞浦路北行,至霞浦公园边有条马路,折入去百来米有幢风格新颖楼房,楼前有一块开阔场地。初冬的午后,暖阳如洒,不少中老年妇女正跟着悠扬乐曲在此起舞,她们年龄少的才四十上下,老的七十见外,不用人带教,队形整齐,舞得都很投入。
余福生对这里好像陌生,看着这群跳舞人迷了去向,在左右张望。舞队边上有个胖胖老妇认出了他,朝他挥挥手,然后用手往前面指了指。余福生也认出了她,含笑点了点头。顺着所指绕过人群到了大楼门前,见得门侧挂有“霞浦街道办事处”、“霞浦街道文化站”------等几块牌牌,他走了进去。一入大楼里十分静悄。他随手推开一个房门见是个无人的办公室,急急把门关上。
“你找谁?”一个工作人员模样的人在他身边走过问。
“喔,我找街道吴素芬吴书记------”
“她这回好像在文艺活动室吧!这里是主楼都办公地方,你从后边辅楼楼梯上去三楼就是。”
“谢谢了!”循着所指余福生入辅楼上楼梯,随即京胡、鼓板的乐声隐隐有闻。踏上了三楼才转入楼道,眼前一个房间有个姑娘推门出来,那乐声随之双耳灌响。
余福生见了直呼:“小朱——”
那姑娘喜道:“余师傅你终于来了,正想去给你打电话呢!快进来吧------”
“对不起,对不起,临出门碰到了点事来晚了。”
两人一前一后踏入,里内声音一下子刹住。眼前房间似一个大的教室,靠端墙有个小讲台,台中央一个颇有姿韵的女子,似乎正唱入情中,喉声已停,还不及收回步子和兰花指。几个在旁拉琴敲板的都不约而同定了格,转头外来。有个高矮适中,着一件灰白色的风衣,目光机精颇有气度,约四十来岁女子伫立台边引起余福生注意。而对方也直直的在向自己凝目。
只见小朱走到她身边轻声说了句,旋即她脸上现出笑容迎了上来。“是余师傅来了,欢迎欢迎------”
小朱一旁接道:“余师傅,吴书记刚才像念经一样不停地念你哩。”
余福生走上道:“吴书记你好,常听小朱说起你,一看就是领导人物。我来晚了,让你们久等!”
吴素芬偏了头向他看了一眼;“余师傅,我看你很有精神,最多才五十出头样子,已退休了?”
“吴书记说得年轻,我今年五十八了,提早了二年退的。我叫余福生,在厂里老老少少都叫我福生,以后叫我名字就可以。”
“吴书记,现在不到他这岁数有几个会唱京戏的?”小朱插道。
余福生道:“我在厂里是工会搞文艺的,再说有些家缘自小喜欢京戏。后来工会干部不脱产了,我只能到仓库去混几年。这个年头,厂里从上到下关心的,除了钞票还是钞票,没人再有兴唱和玩的,我也就成全厂最闲的人!省得遭人冷眼,逢着机会自己知趣退下。平时对着家里的墙壁放声过过瘾,但只是三脚猫,拿不出手的。”
吴素芬道:“你还年富力壮,又有工作经验是个人才,我们正求之不得。街道有个自创的艺术中心,有戏曲,音乐,舞蹈好多活动小组。一来有领导支持,二来有傅大姐这样人才,这位傅大姐——”说着吴素芬抬手向站在台中央的女子指了指;“她在戏校受过专业训练,也是上海滩名票,梅派,程派唱得都好。”
“我们出去巡演,傅大姐最得掌声!”小朱忍不住一旁插嘴。
吴素芬接道:“可惜原来和她配戏的老顾先生搬家走了,这下把我急死了,你来了就好。傅大姐——”她转身向台上招手,“我跟你俩介绍一下------”
听得有唤那台上个女子步子轻挪走了过来。
“我叫余福生------”余福生见她近前先伸手上去。
“我叫傅蕙兰,就叫我小兰吧!”她也伸出手,四个手指在余福生手心只略放了放即垂下。话不多,动作也显十分拘谨。
余福生是工会干部,常年跟人打交道也算有见识。眼前人的唱戏身段绝对可以,净亮光滑肤色,清秀脸庞,两道微扬的眉毛和透亮的眼神,光看这些难猜她岁数,唯那左右两道细深的眼角纹,藏不住岁月印记!该不差自己多少!
“余师傅,还有个老杜师傅你肯定认识!”
小朱一句话把余福生思绪拉了回来。不待寻看,台上一个胖福福的人拿着胡琴在走来,嚷道:“欢迎余头加入我们的队伍!”
余福生笑道:“老邻居了哪有不认识!大块头,只知道你棋下得好!竟还能操得一手好琴!”
老杜道:“余头呀,棋摊要摆,琴么也要拉。辛苦了一辈子,既无财运又无禄命,就这几样小本事,指望靠它们进棺材前快活几年!”
余福生道:“我在楼下碰到你家杜嫂在跳舞,你们两人各得其乐倒有意思!”
老杜道:“不瞒你说,两人在家里要不成天说不了几句话,要不炒个菜盐多盐少可以争半天,只要出来一玩,回去什么都好说话了,就这么个奇怪。前几天小朱跟我说有个高人要来,还卖关子,原来是你。我也在想,这儿附近有几个能唱唱的还不全在我心里!你老弟的余派唱是没得说的------”
余福生道:“我哪里什么余派?随便唱唱罢了!”
“你姓余,随便唱唱不也是余派么!”说着环视左右,为自己话中关子而得意。接一挥手;“还站着干啥!上去唱吧!跟傅老师合一段‘武家坡’怎么样?她拿手的,你该也会!”
台上琴声叽呀叽呀在定音,吴素芬拉小朱在中央位子坐下。不一会鼓板一敲琴声重又响起,余福生稍稍振振喉咙,合准节拍扬头唱来:一马离了西凉界-----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千里关山万道界-----薛平贵好一似孤雁归来------
字准腔圆,吴素芬已在微微点头。
小朱一旁轻声问:“吴书记,还不错吧!”
“嗯。”吴素芬轻应一声。
过门一转台上传来傅蕙兰的唱声:多蒙相邻对我言------武家坡又来了王氏宝钏------才两句,已有无尽的委婉和韵味。
小朱道:“吴书记,你看傅大姐她一唱,手、眼、步都会随之而动!”
“人家专业出身,白学的!余师傅也不错,一看就是个聪明人。他比老顾声音好,也年轻中气足,他们这一对比先前的定会更出彩。哎小朱,那余师傅能唱,他夫人一定也会一点吧!”吴素芬低声问。
小朱忆道:“余师傅爱人过世有几年了吧!”
“喔------”吴素芬稍沉吟,接问:“那他还单身?”
“好像没听说再有。”
“现在像他那样年岁单身男倒是热门。”
“吴书记,这下你又得人材了吧!”
“看你精怪的!小朱,他有儿女和其他家人吗?”
“一个女儿在德国读书好几年,已在一家外国公司做事了。一个儿子才去美国不久------”
“那他一个人过着?”
小朱叹道:“是呀,孤零零的有些时候了。”
“说实在,现在谁家也不少口吃的,穷点还不怕,俗话说;‘穷有穷的过法’!倒是孤寡无助的最伤脑筋。余师傅别看他现在过着还潇洒,再过十来年呢?”
“不过他女儿每年回来看他一,两次!”
“唔------”吴素芬沉思了会,又聚神看台上。
台上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接得正紧,那些伴乐的也沉入戏中,随着摇头晃脑。吴素芬看着看着低下头暗一笑。一旁小朱不解其意生疑。吴素芬向台上指指;“你不要说,这余师傅和傅大姐俩人不光戏配得不错,年龄、容貌、身材也十分相配哩!”
“还正是!”小朱抬头认真一看也嘻咧了嘴。
又听台上余福生唱;八月十五月光明------薛大哥在月下---修书文------
吴素芬道:“小朱,我有事先走了。跟余师傅说今天大家初相识,以后勿忘按时来活动就是!”话罢她悄然起身走出,随手门拉了上。
那余福生接唱了几句声音嘎然停住了,只见他嘴巴空张了两下,脸上通红。边上的琴声拖了几个音也渐没了声,人们眼光都投向他!
“不好意思,唱词忘了------”余福生说着不住摇头。
“余师傅,你唱得很好的,吴书记也赞说。大概没作准备吧?”小朱说着走近讲台边。
“真不好意思------”余福生还显得很尴尬。
“没事,今天大家初次认得,以后有的是合练时间!”
“小朱,我还有些事先回去了!”傅蕙兰声音细婉,说着走到台下,从一个椅子上拿起外衣穿上。
“我们傅大姐唱累了吧!来,我跟你一路走!”小朱对余下的人挥挥手,拉上傅蕙兰出门而去。
几个敲板打锣的手脚快,理好器物也鱼贯离去。老杜把琴放入布袋,在袋口小心将绳结了,见身边没了人问:“余头,你紧张了!”
“别余头,余头!都退休的人了,还头儿,脑儿!”说着两人也并肩出了门。
“你好坏做过干部。现在卖菜的都称老板了,随便开一个小公司也是老总,有什么不好意思!”
“大家一起玩玩,像兄弟一样,越随便越好。就叫我福生吧!”说着下楼。
走出大楼,刚才跳舞的人群已散了,还有三,四个人围成圈正闲聊着劲。那个认得余福生的胖女人也在其中。她张口便唤;“老头,你今天散得早了!”
老杜道:“老太婆,你还没完么!我跟福生先回去了!”
“也好。哎老头,买斤青菜回去,到菜场里面那个本地人摊上去买!”
余福生一旁道:“老杜呀,你们两夫妻过得真有乐趣。”
老杜道:“是呀!非我气你,家妻虽陋终得相守相伴!你还单身,只能看我们乐!哎福生,我刚才问你是不是紧张了忘词的?”
余福生叹道:“这一段好久不唱,生疏有着点,那傅老师唱得太好,我怕跟不上,也有点紧张。”
老杜道:“人家专业学过,又是名票,不买吴书记面子是不会来的。”
余福生道:“我看她话不多,脸上也冷冷的,是不是嫌我不配!”
老杜道:“那倒不会,以前与她对唱的老顾我看还没你好哩!她属于外冷内热那种,何况与你初识,不该有此耽心。”
余福生若有所思,又问:“老杜,你说她有几岁了?”
“没问过!约莫五十出头吧。我们互相都不熟,聚时热闹,散了各自走路。说来有趣!她是偶尔随老顾来了一次,现今老顾搬走了,她被吴书记揽下不放了。”
俩人默默走了些路,余福生乃有所思;“我看她神态有些遗倦,要不是个好熬夜玩的人,要不就是生活蛮操劳的人。”
老杜看他一眼;“到底是做干部的,才见人一眼就把人看透彻了!不过,听说她老公常年在外做生意,家中里外操持,辛劳或是有的。”说着来到了个路口。“哎,不同你一起走了,我要去菜场——”走出没几步回过头来;“我有傅蕙兰自录的音带,你要不要听听?”
余福生回道:“好呀!你送我家来。”
“送上门可以,但你可要备好老酒,总不能白给吧!”
余福生笑道:“这个好办!你再带上琴,把你那付象牙的棋子也带上,与你挑灯夜战!”余福生看老杜走远,忽然想起什么也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2)
“霞浦新邨”是建了没几年的新居住小区,紧靠在霞浦路老街北端,距永康里约半站路。余福生在那里有他一处房产,挨小区围墙一排的一个底楼。那是他岳父母一处旧房动迁安置给他们的。不要说俩老,就是他夫人也薄福,没有入住一天谢世了。以前人多房紧,眼下又巅个倒,人去房空,两处房就余福生一人住。哪儿好呢?一来他在“永康里“住惯了,二来这里地段好、交通好、房子也好,租得出价钱,就出租给个搞建筑小商人做生意用。
那是一式六层高的房子,底楼向南都有个带小铁门的院子,前后进出皆十分方便。此刻在铁门首围住了一圈人,并有争吵之声不断从人圈中传出来。圈中心一个手抱孩童的女子,正面对着三个男人,从面容,声调可感觉到双方争吵得非常激烈。
为首一个男子嚷道:“老板娘!上个礼拜是你说今天给工钱的,这回又推明天!”
那个被叫老板娘的只是个三十上下,容颜清秀的年轻女子。答道:“大龙!陶老板这两天正在结帐,只要钱一到手保证不拖你们------”抱着的孩童伸手挣着要回屋里,她一边应说一边用力制住。
大龙道:“这种保证我们听多了,据说陶老板工程款早结到了手,瞒着我们!”
“那你们就等陶老板回来跟他当面问吧!反正我身上没钱!”老板娘说着搂紧小孩欲转身进屋去。
“你不能走,要等在这里一起等!”三人中一个身材机灵的伸手拉住了她。另一个迅速挡住去路,齐高声道:“要进去我们一起进——”
小孩受了惊吓,“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老板娘赶紧安抚;“大龙!看你手下的人!动手动脚的,把夕儿也吓哭了!”
大龙稍温和;“老板娘不瞒说,我们口袋都空了,今晚吃饭的钱也没了。”
那个拦住的出主意;“大龙哥这样吧,叫她先拿三百块钱来给我们吃饭,明天再来找老板?”
“对,她身上三百块总拿得出的!他要拖我们就每天三百三百的来要,要齐了为止。大龙哥你看可好?”另一个附道。
大龙想了想也是个办法。但老板娘分明听见却不作答!故道:“难道你一个老板娘,连三百块也拿不出来!”此语一出引得围观的人发出一阵哄笑声。
那女子左视右瞅,一时显得十分为难。正在此时见有人拨开人群挤入来。那老板娘顿时两眼放光,唤了一声:“余伯伯——”
余福生对三个围住的轮着看了一眼;“三个大男人,拦住她要干吗!”
那大龙看到余福生目光严峻声音洪亮,便示意拦阻的放下手来。“这位大哥!我们是给陶老板打工的,跟老板娘要工钱,天经地义吧!”
另一个急帮腔;“做了几个月一分钱没给过,现在跟老板娘商量,先要个三百块吃饭钱,她也不肯!大哥,你且认识她就借她三百块吧!”说着做了个怪脸。
余福生见老板娘眼光下垂满脸窘困,已心知情况大致如此,再抬头来看,四周围观的眼光都紧盯在自己脸上!略一思索豪爽道:“好吧,我借她三百块,你们马上放了她怎么样!”说罢,从衣袋里掏出钱,数出三张百元的在手里。
“还是这位大哥爽快!”三人伸手要拿。
“慢,收了钱字据总该留一张吧------”余福生转对老板娘道:“你让他们写了收据再给。”说罢钱交她手里,然后抱过孩子推铁门入去。
这是间将住房改的办公室,被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和一个高大的转椅占了半个空间。座椅后墙上挂有一块金色铭牌,写着“志远工程安装公司”字样;另有“营业执照”、“税务登记”一些齐挂着,上面写着法人代表‘陶志远’,显然这家公司自他的名字而来。
余福生把孩子在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放下,找来毛巾给他脸上擦干净,哄道:“夕儿不怕,余伯伯在,没人敢欺负你。”
不一会老板娘满脸怒气走了进来。“人都走了?”余福生抬头问。
“嗯。”她应着即从内口袋里挖出一叠钱来;“余伯伯,我身上有钱,当着这些人的面不敢拿出来,一拿出来抢也给抢光了。”说着数出十来张递给余福生。“喏,这是一个月的房钱,本想送来的,刚才三百块也在里面。还欠着你三个月租金,陶志远说就这两天里,真不好意思------”
余福生接下钱;“老板娘!我可不是为要房租来的。”
她闻言无名火起!“什么老板娘!我可当不起!今天你也看着,当众被围,好事轮不着,受气全有份!”话没说完她喉咙一哽坐倒沙发上“呜呜”泣出声来。
余福生见她一哭有些不知所措,问道:“陶老板他快回来了吧?”
她摇摇头,把眼泪擦了道:“这已是第二拨人上门,说不定还会有人来。余伯伯,不瞒你说,这几天我那死鬼一出门我就开始提心吊胆。”
余福生改以长辈口吻;“春梅,那就到我家去避一避吧!”
她全名谢春梅,平时也把余福生作长辈看。听后道:“也好!余伯伯,你领夕儿先走,我去买些菜。给那些人搞了半天,晚上什么吃的还都没有。”
余福生微笑着点了点头,抱起孩子出门去。听谢春梅在身后呼:“夕儿,你别让余伯伯抱,自己下地走!”余福生没在乎,而且跟夕儿很亲合,一路逗着他乐。很快两人进永康里到了家门前,余福生用钥匙开门。
入门内一个小小的天井,有辆旧自行车靠墙挨着,地上有些花盆杂罐。天井和房间隔着一道落地长窗。里内原是个大客厅,现被一隔为二,前半作厅堂后半是卧室。厅居中一张八仙桌,桌两旁各一个圈手靠椅。一边墙中央挂幅瀚墨山水图,图旁一个老式摆钟;画幅下一对高足小方花几,一几上置盆兰草,正欲吐芳,另一几上放了盆枝桠崚凸的梅桩;两花几之中有个矮柜子,上面除电视机、收录机外,还一台老唱机格外引人注目。另一面墙被个书架,和个冰箱占了。内房有一张大床还几件老式的橱柜。内外家具都木材厚实,式样久远,花草字画古朴风雅,若没了些电器用具,完全给人一个数十年前,殷实商人居家的感觉。
余福生把夕儿放到靠椅上坐定自己内去。那夕儿见他走开一骨碌下地来,这里玩熟的,小身体钻到桌子下面,在一堆杂物中拿出一个塑料提篮,提篮内都是些旧玩具,把它们哗啦啦倒了一地,自己也顺势坐地玩起来。余福生闻声而惊,走出弯下身看,才放心地一笑;“夕儿,老伯伯给你弄些吃的好吧!是要糖还是要饼干?”
夕儿口齿伶俐;“我要吃面条,妈妈说去买面条的。”
“哦,余伯伯知道你肯定饿了。面条余伯伯家里也有,我马上去做。”
正此时谢春梅自门外进来,手里有黄有绿的蔬菜提了一袋,脸容紧张!“余伯伯,我在马路口又看到几个工人,往我家那方向走去。”
余福生热情道:“那你们在此多待会!夕儿说要吃面条,就让他吃了走。”
谢春梅道:“不用了,稍会我回家做,很快的!”
余福生道:“客气什么!我自己也要吃的,一个小孩多一小口的事么!”
夕儿嚷道:“妈,我要这里吃!”引得两人都笑了起来。
谢春梅不好意思;“那我去帮你------”
天色已起昏暗,灶间里亮起了灯光。余福生忙在煤气灶旁,谢春梅在水池边洗着菜,想着心中烦恼也就聊开;“余伯伯,这些工人只以为我们做老板有钱日子好过,哪知我们的苦处!”
余福生拿起个大锅子盛水;“是生意难接还什么?”
谢春梅纠眉道:“那并非!你真不知道做一行有一行的难处------”她把洗净的菜递过去;“说来现今国家像个大工地,到处在建厂房造住宅,我们搞建筑这一行的不愁没活干。但也个怪事!那些要造房建厂的,几乎都资金不足,接他工程首要条件,要能带资垫款!能不能做好倒不主要。拿个政府文件或图纸给你看,似乎信用不必担虑的。那些大建造商也是,把些边边角角的事项分包给我们,给个一、二成予付款,就要求你工程全做完。有的干脆,合同管合同跟你签,说好按进程付款,像是蛮公道的!但开工容易要钱难,做到半拉子拖着你!互相又拉不下脸皮,我们也只好硬挺。好不容易挨到完工,也验收了,还要赖着不全给!我们本儿小哪拖得起!赖得起!所用材料是现钱买的,少一分都不给拿;工人那头最多欠他几个月,时间一长就如今天一般,麻烦来------”
余福生下着面条;“欠你们的多吗?”
“有好几家呐!最多一家拖了我们十来万!另有三万、五万的!长的有两年多了。每次辛辛苦苦要来一万二万,之前请吃送礼还得化掉好几千,这样一算,待到账收齐,赚的钱几乎也多半贴了进去!”
余福生靠月薪收入,从没听说过这些,似有所悟!“哦,原来是这样的!”
“别看那些工人平时不吭声,那是我们管着住,管着吃,还能凑合,只要完了工程,工钱不能少一分。你做老板的一旦失了信,以后没人再跟你干了!所以将到完工,或时逢年底,我们最为钱伤脑筋了。有时为了搞点钱,前一个没做完,想尽法子要接到下一个,拿些预付款来救救急。”
余福生惊道:“那不等于寅吃卯粮?”
“是呀,有人也摸准了我们心态,把工程标底压得低低的,叫你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反正不怕没人做。所以我们说说是老板,实是比打工的还吃力。”
余福生叹道:“也真难为你们。”他将菜切细放锅里。这时自己的心事浮起,迟疑道:“春梅,我来找你本想商量件事------”
余福生话才出口,谢春梅抢道:“余伯伯,是不是为了欠着你的那些房钱?你放心,陶志远还在追笔钱,我们会尽快的!”
余福生看她着急的模样起犹豫,恰见锅水沸起便把话嚥下,赶紧一小碗盛了出来给谢春梅。谢春梅端了急往客堂去,也没在意什么。余福生捧了个大碗边吃边跟出。见夕儿吃得有滋有味问:“夕儿,余伯伯家的面条好吃吗?”
春梅蹲下身在喂,起手在夕儿脸上轻一刮;“你老面皮------”转道:“余伯伯,我真羡慕你们上海人,不用上班干活,日子过得舒舒服服的。”
“喔?你看到什么?”余福生面条吞在口,目出疑光。
“你看公园里、马路旁,早晚做操跳舞的有多少人?还有溜狗的,泡麻将室的------不干工作也日子过好好的!有空房租出的还坐收租金------”出了口知道失妥;“我不是说你!”
余福生偏头一想还真这么回事!答道:“现今企业效益不好,不少是下岗的!辞退的!或许他们也很无奈!”
谢春梅鼻子哼一声;“能大白天在玩,日子肯定好过。反过来你看,从挖马路到造楼房苦干的,从商场饭馆到剃头洗脚作累活的,还有小菜场点心摊起早摸黑的,都是我们外地人!有见这里的人么?眼见房租越来越高,东西越来越贵,我们赚是赚了一点,但大半化在这里!说白了,都是在为你们上海人打工罢了!”
余福生看了她一眼;“想不到你有一肚子的怨气!”
谢春梅似乎激起了积郁,乃道:“这是为什么?就因为你们天生是上海人?我们是乡下人,就该低你们一等!”
余福生平了平气;“春梅,大道理我们不说,就说我祖父。当年从浙江到上海来时也像你们一样,从苦从累做起,那时叫做‘跑落难’,你光听名称就知道内中艰难。同你们现在一样,慢慢的积下些钱立住脚跟,随后创下家业。房子也是从房东手里租,‘房产’两个字只属于那些大资本家大老板的,直到解放后,我们还是交租金住房子。最艰苦年月,老老少少三代人挤在这里,从没多想什么!而你们农村好坏都是私家独院,住的条件不知比我们要好多少。上海人要说有自己的房产还是近数年的事,能有余房出租的只能说是个别幸运吧!毕竟不多!”
谢春梅回道:“余师傅,我曾暗暗发誓,一定要在这里立下根来,哪怕我们不行,让夕儿一定要在这里读书,入户口,像像样样做个上海人!”谢春梅把最后一筷面条喂入儿子口中。
那番话似乎触动了余福生!想到自己在美国的儿子,为生存在帮人洗碗碟,当厨子,也口口声声要在美国立柱脚跟!他不再答话。
谢春梅道:“夕儿!玩也玩了,吃也吃了,该回去了吧?”言罢她搀起夕儿,把买的东西拿起往外走,到了天井转过身来;“夕儿,跟余伯伯再见。”说罢开门而出。
谢春梅一路走来才近“霞浦新邨”,已看得到家里灯光亮出,知道丈夫已经回了家,不由得加快脚步。进得房门听得他正在办公室跟什么人大声通着电话。她把儿子放开,自己赶紧走入厨房。才拿起锅子,听“砰!”的一声,厨房门被重重地推开,丈夫陶志远满脸怒容站门口!“去哪儿玩啦?这么晚才回来!”
谢春梅本要问陶志远欠工资的事,熟料反遭怒责,一下子惊恼了,也扬开了喉咙;“什么?我出去玩啦?”
“你看看,外面天都已漆黑一片了你才回家!我在外辛苦了一天,回到家里没吃没喝的------”
谢春梅被没头没脑的一阵责怪,反一句话说不出来。见夕儿来到身边怒道:“我去哪里你问你儿子吧!”
夕儿尖嫩声音:“爸爸,我们在余伯伯家,我还吃了面条。”
“哼,老往他家跑!”陶志远露出阴沉着眼光转身而去。
分明话中有话!这下谢春梅受不住了,放下手中锅子追到陶志远跟前;“我怎么个老往他家跑!你说说清楚,人家余师傅是房东!”
“房东怎么了?也是男人呀!”
“他几岁,我几岁?你把自己老婆当什么人啦?不要忘记你还欠着人家几个月房钱呐!”
“欠钱怎么样?我陶志远欠的人多了,每一个都要去奉陪?”
面对丈夫的蛮横无理,谢春梅一股冤屈再难抑住,泪水夺眶而出,紧捂住脸哭向卧房去。
陶志远感到言重。正此时他口袋里响起了一阵手机铃声,掏出了“喂、喂”连呼。分明来电的人和谈到的事非常重要,他于后一连不断轻声“嗯”着,接下来定是传来好消息,他的脸上渐转开朗,继而露出笑容来,回道:“太好了,太好了------”边说边往办公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