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你离开



天灰蒙蒙的，像不干净的冰，随时都有可能倾颓下来，黑瓦灰墙在瑟瑟寒风里冻得结上了一层冰凌。一个小小的红袄身影蹲在墙角，约莫四五岁年纪，只见得到她扎着羊角辫专心致志的背影，抠着冰凌砖缝里的瑟缩的青色苔藓。

“不会的，我知道他在里面，求求你让我见他一面……”女人穿青色袄裙，月白底子绣着蝶戏牡丹的宽大绸袍，在这肃杀的冬日里，和蝴蝶似乎也冻得和她本人一般失魂落魄。女人被家丁不耐烦着推攘出了角门，她死死地拽住家丁的衣袖，眼带梨花，几乎跪下身去：“大哥求你了，你帮我通报一声，他会见我的。”

“都说了，老爷不在！”捏着她的手腕一推，女人跌坐在台阶上，袄裙下露出那双三寸小脚。角门随即“嘣”一声关闭！发鬓凌乱，一身狼藉。她迅速地站起身来，哀求变成声嘶力竭地呼喊：“柳陌壁！你出来见我啊，我是德香！”拼尽全力地捶打着那扇黝黑发亮的角门。

小女孩北风吹得红彤彤的小脸，循着叫喊声，望着台阶上自己一点都不熟悉的女人，落魄的，狼狈的。她登上台阶，怯怯地站在旁边叫了声：“娘……”女人没有听见，仍然歇斯底里地朝庭院深深侯门里呼喊。哀怨凌厉地划过沉闷的天空，让人无比心颤。

“吱呀……”门开了。穿着黑色大袄的门丁，厌恶地一推，德香重重地跌在地上。小和蕊急急奔过去，想要扶起娘亲，眼泪咕嘟咕嘟地噙满了大眼睛。

角门里跨出来一位妇人，立在狼狈不堪的她面前的，珠光宝气、趾高气扬，她披着裘皮的大氅，一身墨蓝暗花的绒质盘扣立领旗袍，穿得高贵稳重，手里抱着暖壶，高高在上发式梳得一丝不苟，从前面隐约都可以见到别在髻上价值不菲的翡翠簪。

她高高在上的冷笑，晃动睁不开眼的钻石耳坠，咬牙切齿道：“滚，再来，我就叫人把你卖到窑子里，我说到做到。”她斜昵了一眼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的小女孩，极力克制着愤怒的呼吸，“小的也一样。”恶狠狠地盯着那张红彤彤的小脸，伸手掐过去。德香急忙把蕊儿一把拽到怀里，死死地护着。

“养你们这群没用的东西，快把她门给我撵走！”一群家丁闻讯架起狼狈哭喊的母女，一路架到胡同口，扔到街口。

德香在挣扎中，被磕伤了额头，淋漓的鲜血和苍白的脸对比强烈，吓得小女孩爬过去拿袖子揩，吓得哭成一团。“娘，蕊儿乖，蕊儿再也不要爹爹了，娘，蕊儿不要了……”

德香气若游丝，苦笑一声。抹一把蕊儿通红皴裂的小脸上断线珠子一般的眼泪。又恢复了江南女子的温柔，一抹美丽哀愁的笑容，“傻蕊儿……”

她踉跄着起身，在袖笼里取出一方绢帕，叠一叠，对着路边还未结冰的水潭，为自己简单包扎，理了理凌乱的发鬓，整整衣衫。收敛了情绪，回首对蕊儿强作坚强的一笑，伸出手握住那冰凉的小手。

“我们回家。”一句吴侬软语净是疲惫的味道。牵起她的手，缓缓地走向尽头。

和蕊每每做这个梦，都会哭着醒来，看看自己宛如玉葱根的手，摸摸自己滑如凝脂的脸，确认自己真的已经长大了。一去经年，那个女人高高在上的冷笑，晃得睁不开眼的钻石耳坠仍然是自己永远丢不掉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