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族

黑格尔说，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换句话说，就是凡是存在的都有它存在的原因。

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长城内外，大江南北，城市乡村后，矗立的楼房多了，公路上的汽车多了，空中的飞机多了，人们口袋里的钱财多了……这多那多之后，高级动物们的想法也多了。多了就要付诸实施，不然脑子就要撑破。于是，跑股市，搞走私，泡网吧，包二奶……真乃是沸沸扬扬，乱花已经迷人眼。在这众多的乱花中，最迷人眼的是建阴宅、修祠堂。其理由是托祖宗福已流金溢彩，发家致富，为永远得到祖宗的福荫，永远发达兴旺，所以就要建好阴宅，修好祠堂。

中原，是华夏文明的发源地。在这个发源地里有一个千人规模的自然村，叫头家村。村里分六个小组，一组除赵、钱、丁、李外，百分之六十的人家姓头。据说头家在这块土地上扎根、发芽、结果已三百余年了。自然，在这个组里乃至整个村里，就是最有势力的家族了。势力的核心是头家五弟兄，他们的名字是：头高峰、头高大、头高满、头高壮、头高旺。除此外，他们还有一个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的妹妹头秀姑。头高峰六十九岁，下面的弟兄有的比他小三岁，有的比他小将近二十岁。方圆十里八村的人们都知道头家村的头家五弟兄，尽管头高满已死了二十多年。更让他们扬名的是他们在十多年前恢复性地修建了头家祠堂，这在当时无疑是大胆的也是超前的。

修祠堂的钱当然是头家族姓公摊的。有不愿摊或摊不起的，因从众心理，因祖宗情面，更多的是因惧于四弟兄的威势，都不得不假装慷慨地掏了出来。

这座祠堂坐北朝南，前后开阔，可远眺亦可近望。左边是清清的流水，右边是起伏的岗丘。林木在这里葱郁，蝶儿在这里飞舞，鸟儿在这里鸣唱。人若到此，烦忧顿消……

阴阳先生姓任，头戴崭新的草帽，身穿褐色绸衣，手拿一把绘有春游图的纸扇，或指指点点，或放放扇扇。油乎乎的脸上泛着红光，一双不大的幽深的眼睛时而看看这个，时而看看那个，当看到年轻人疑惑的眼神时，为了佐证风水的重要性、真实性，他诡谲地笑笑，滔滔不绝地说起这一带有声望人家发迹致富的故事来。

他手舞足蹈，口若悬河，满嘴白沫，最后总结说，这些人家之所以能够发迹致富，不是阳宅好，就是阴宅佳，总之是风水宝地。头家祠堂的风水是青龙白虎，是水丰林茂，占天时地利，是好上加好，将福荫子孙万万年。

头家族人听罢，脸上乐开了花。任先生按按腰间硬硬的钞票，脸上也乐开了花。

中轴线上依次排开的是：大门——享堂——寝堂。享堂亦称祭堂，是拜祭祖先画像、举行祭祀仪式及族众团聚之所；寝堂为安放祖先画像之所。因为享堂地位重要，所以就雕梁画栋，就飞檐挑角，就稳健威严，就苍凉悲壮。那梁上生动着喜鹊蹬枝，烟柳飞莺，红梅报春；那雪白的围墙上彩绘着卧冰求鱼、埋子刨金，杨香扼虎等行孝故事。

大规模地祭祀祖先，一年有两次。一次在清明节，一次在十月初一。

阳历四月五日是清明节。这天，天气格外好。白花花的太阳悬在空中，把整个世界照得暖洋洋亮堂堂的。杨叶如小孩的巴掌，柳条似美女的腰肢，在春天的和风里摆动着，摇曳着。

吃过早饭，头家四弟兄不约而同来到祠堂，拿起扫帚、抹布，把祠堂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擦洗得一尘不染。而后，四弟兄沐浴漱口，里外衣服换完，排成一队，庄严肃穆地走向寝堂。而后，跪倒在地，抑扬顿挫地齐诵《请祖词》：

双膝跪尘埃，

焚香朝五台，

子孙后代请祖宗把道开。

画像请到享堂后，四弟兄又跪诵悬挂祖宗画像歌：

三江涌动善门开，

金银财宝玉楼台。

珍珠玛瑙结宝盖，

祖宗画像挂起来。

画像挂起来后，紧接着点香烛，摆福礼。那香烛胳膊粗细，颜色深黄，袅袅烟雾笼罩享堂。一只烤得焦黄的羊羔，摆在油漆一新黑亮黑亮的大桌子的正中间，十个盆子大小的供享馍，气气派派地炫耀于羊羔的首尾……待一切完毕，已近十一点钟。头家族人中的男人和媳妇（姑娘是外姓人，无资格参加），络绎不绝地来到祠堂。他们穿戴一新，满脸虔诚，在头高旺的指挥下按辈分大小排了五列。头高峰站在前列最显眼的地方唱礼：

“给祖宗一叩首——”

族人们纷纷跪下，五体投地。

“给祖宗再叩首——”

族人们抬头举手再次五体投地。

…………

…………

叩首、献酒完毕，头高峰咳嗽一声，开始诵读祝文：

吾家祖宗，跟随舜禹，治理恶水，赴汤蹈火，冲锋陷阵，历经磨难，矢志不渝，水患终平。舜禹念其功，赐头为姓，封地洪洞。明季末年，自成乱起，吾家一支，迁居于此。来此的祖宗叫头云熊，他经武弄文，克勤克俭，教育子孙方法得当，致使晚生后辈中出现了武状元、文举人、大保长、小里正……做上官的勤政为民，未做官的安分守己，辛勤耕耘。古朴家风代代相传。时至今日，我们这些头家后人，要发扬先贤遗风，励精图治，光宗耀祖，以使祖宗灵魂含笑九泉！

头高峰长出一口气，挠挠头顶上的汗，就去摘鼻梁上的眼镜，还没摘下来，他的留着木梳背发型，满身灰土的六岁的孙子窜上来抱住他的腿大声嚷道：“爷，你不是说有好多好吃好喝的东西吗？咋不见端上来呢！我的肚子早就叫了，要不是你说有好多好吃好喝的东西，甭说我问你叫爷，就是你问我叫爷我也不来！”

头高峰眼一挤嘴一撇，尴尬得哭笑不得，脱了鞋子就撵起他的孙子来。有一年轻妇女看见，赶紧把头高峰的孙子揽进怀里，假装嗔怪地说：“大爷，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天到这般时候，甭说小孩子家，就连大人也饿了。再说这孩儿的没趟没行，除了年岁小，有点儿调皮捣蛋外，还不是你平时娇惯得过分造成的？”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那就赶紧开饭吧，那就赶紧开饭吧。”头高峰收了鞋子，就坡下驴，顺水推船。

霎时间，偌大的祠堂院里摆满了桌椅板凳。

豆腐兑白菜，萝卜掺粉条，辣子搅芹菜，酱牛肉，猪排骨，羊杂碎，鸡大腿……赶着趟儿地往上摆。人们的筷子象疯狂的子弹，不停点儿地射向菜肴。有几位老人刚开始还讲点儿礼仪摆点谱，可看看再讲礼仪再摆谱那是非要饿肚子了，于是就把老脸抹下来挥动筷子猛夹，毕竟人老动作慢，咋着也赶不上年轻人，于是就放下筷子伸出粗糙的大手，把那好吃的东西抓进自己的口里，看老人们如此，年轻人小孩子就更加肆无忌惮地又抓又抢，不一会儿桌子上的菜肴就风卷残云，余下的只是狼籍的杯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