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献给我的战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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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友吧第1章 那一年,我十八岁
第一章:遥远的徐家湾
第一节
那年,我十八岁,顶着一头高粱花子到了部队。十八岁,该成年了,不成年人家也不要。后来才知道,可不得了,那年还是改革开放的元年,是要被大书特书永远载入史册的年份。说句不自量力的话,这个成年礼太大了,我可消受不起。
那时的乡村多么破,城市多么土,农村孩子多么傻,现在想起来真是含泪微笑。我兜里揣着五元钱第一次进县城,恐怕连陈奂生都不如。那两年,出了本小说叫《陈奂生上城》,写尽了农民进城的洋相。但我不能是陈奂生,我只不过是农村孩子,我都上完了高中,参加了高考,大学够不着,中专绰绰有余。那一年大中专一榜录,但百分之二点几的录取率,放在现在也是一本水平。所以在村里绝对是最高级知识分子,在社会也是时代的宠儿,天之骄子。所以即使头次进县城,头一次见到这么多人,这么多房子,这么五光十色光怪陆离,我也要保持一点小傲气。我小脸耷拉着,有时高昂着头,摆出一幅满不在乎、睥睨一切的酷样,其实心里慌着呢,生怕找不着“招生办公室”,错过了时间。口里渴的不行,旁边就有卖冰棒的,五分钱一根,但我不敢去动裤兜里汗津津的五元钱;摸都不能摸一下,因为上年级的一位师哥第一次来县城,也是装了五元钱,走了半条街摸了十次,摸第十一次时,没有了。
正当我满头大汗,被一排又一排一模一样的平房弄迷糊快要绝望时,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岂止是熟悉的人影,简直是一个倩影,一个立刻让我呼吸变粗心脏加快的人物,向荣。我们班里最漂亮的女生。她向我灿烂地笑着,向我招手说:“这儿,这儿,你也报军校了?”
我跑过去,喘着气说:“我没报,可军校通知我了。”
跑过去才看清,还有好几个人。其中一个可能比我大点,或者老成点的人说:“别说没报,这次军校招生优先,不管你报没报志愿,人家选中你了,问你愿不愿意,愿意呢就权当报名了,不愿意,人家也不勉强。”
我耳朵里回响起家里开的讨论会,老爹说:“你傻呀,管吃管住管衣穿,不让家里拿一分钱,出来就是干部,工资比我还高。”老爹是民办老师,凡是拿工资的都比他高。老娘抹着眼泪说:“好是好,南边不是正打仗吗,这时候让孩子去当兵,不担心啊?”满头银发的老奶奶捶着炕席说:“不行不行,打仗可不是闹着玩,我可只有两个孙子。”老爹不屑一顾:“他这是去上军校,去当军官,等他毕业,仗可能早不打了。那么个小国有啥好打的?”大哥拿着块破镜子正在照脸,一边照一边说:“出去闯荡闯荡也不孬,别像我,一头扎进盐碱窝里晒得比非洲人还黑,媳妇都找不着。”大哥正失恋,处的对象嫌他黑,吹了。讨论结果两票对两票,决定票就在我这里了。我说:“我也就是通告你们一声,我早拿定主意了。军校多好啊,同学们都羡慕死了。打仗就打仗,不打仗,当兵还算当兵吗?我不怕。”
这会儿见到向荣,上刀山下火海也不怕了。但我还要求证一下,我凑近向荣问:“你想上吗?”
向荣一挺脖子:“上,为什么不上?当兵多好啊。”
于是当念到我名字时,我还未跨进屋子就喊:“我愿意”
屋子里的人都笑了。屋里其实只有三个人,都是白上衣,绿裤子,黑塑料凉鞋。两个男人对桌坐着,站着的是个女的,蜡雕一样的美人。其中一个岁数最大的拿着一张表格,笑着说:“还没问你呢,你就先回答了。你叫谭海舟?大海泛舟啊,现在正打仗,比大海泛舟可危险。你家里人同意吗?同意,好,那你们五个人就去体检吧。”
才五个人?才五个人就有我,还有向荣?全县多少考生啊!我差点就喊一声“阿弥陀佛”。记得奶奶碰到好事就喊阿弥陀佛,当然,碰到坏事也这么喊。奶奶每天都烧香磕头吃斋念佛,中外神灵混起来敬,我可从来没敬过。自从学了辩证唯物主义,物质和意识,我都是教育奶奶,别信那个,不管用。而且因为高考,早把那一套理论背得滚瓜烂熟。但这会儿我忽然觉得,真是有种神秘的力量,叫命运,真有一个冥冥中的主宰,安排人的一切。
我头顶佛光祥云,飘飘然了好几天。我那帮平时闲扯淡嚼舌头的同学哥儿们会是什么眼光?拿现在话说一定是羡慕嫉妒恨了。但到了晚上,睡梦中,好几次都怀疑其真实性,自己把自己吓醒;醒来大汗淋漓,忧心忡忡。好事凑一块了,反而叫人害怕。
一周后我们坐上南下的火车。在这一周里,我们做了一些准备工作,注销了户口,注销了粮油关系。我当然是第一次知道军人还要注销户口,也就是成为没有户口的人,这一点不知是神圣还是悲壮。
火车里我们坐得很散,因为不是始发站,我们不能对号入座。那个蜡雕美女军人挨个找座位,“起来,这儿坐一个。”她把我一把按在刚腾出来的地方。那个被推醒的一身花格子的青年睡眼惺忪,老大不情愿,嘴里却只能嘟囔一句:“吴琼华。”那个时候,军人还是很吃得开的。
第一次坐火车,吃喝拉撒我全不懂。为了不出丑。我尽量不吃饭不喝水,也就尽量不拉屎撒尿。为了那莫名其妙的可怜的小自尊,我比苦行憎还苦。没见过世面却不肯承认,宁愿吃点苦,农村孩子不怕吃苦,也要顾全面子,别让人家叫土包子。尤其向荣就在旁边看着那。
我们五个相互通报了名字,相互认识了,但谈不上熟。那个长相老成的叫李建功,家在城乡结合部,也叫城关,属于半个城市人半个农村人。那个头发长的很往上,显得脑门颇大,一头脸或者一脸头的,叫胡杰,农村人。那个爱开个玩笑的叫乐小生,和向荣一样吃商品粮长大的。三个带兵的,年龄大的自称吴政委,另外一男一女分别叫姜参谋李参谋。乐小生问吴政委:“怎么来了三个带兵的,才招五个?”吴政委说:“本来招一个班招六十人,后来缩编了,缩成五十人,这十个就从你们这里砍了。”
我听了,倒吸一口凉气,好悬!更觉冥冥中的主宰眷顾有加。
终于熬到了站,却不是终点。这是南方的一个大城市,我溺水的感觉比县城时尤甚。县城跟这大城市比,算个什么?县城只有一横一竖两条街,一栋楼房也没有,而这里却是楼的海洋。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精彩,我终于走进这个世界来了。尽管我脑袋一直晕晕乎乎,好像一直没离开晃晃悠悠的火车,但很大很精彩的世界吸引着我,使我眼一直瞪得大大的,贪婪地呼吸一切新奇,象一个刚来到世间的婴儿。
我们来到一处部队招待所,吃了一顿面条,和上一天到达的十来个人汇合,稍事休息。还没有弄明白东西南北就又出发了。
这次来接我们的是一辆军用卡车,一位梁政委接兵。招生的不跟着走。上车前列队讲话,以示我们不是乌合之众。然后男同学先爬车,爬上去后再拉女同学。我也是在第一时间内奋勇爬上车的,那时候身子轻,弹性好,抓住一点什么东西,脚一蹬,“噌”就上去了。上去后我立刻寻找下面的女同学,主要是寻找向荣,却发现向荣正被一个男同学拉着爬到了关键点了。她小脸憋得通红,连耳朵都是红的。这个时候我应该去搭把手,但是我没,我还把脸转到了别处。我心里有那么点不快,而且这种不快还扩散开来。我隐约觉着这可能才是开始呢,以后诸如此类的不快会很多。向荣是你什么人?什么人也不是,就是同学战友,将来我们都是同学战友。
我们毕竟走出了那个闭塞的乡村中学。在那个乡村中学中,我们青春萌动,却拼命掩饰,心里惦着人家,却绝少交谈;目不斜视,授受不亲。就向荣吧,私下议论她的人很多,但没有谁跟他多说过话。越没人理的女生往往是最被人惦记着的女生。这一点非常奇怪,但在那个年代就是这样。我高中两年其实就没怎么看清楚向荣长什么样。只有一种笼统的感觉,象四月里的梨花。远远看到她拿着书本上课或者端着饭盒打饭,这时候才可以大胆看几眼。走到面前了,反而都别过头去。她是班花,肤色白皙,这种白皙在海边人群显得很突出,就象白天鹅突出于黑鸭子群中。她衣服鞋子也洗的发白,本来就是浅颜色还要洗的更浅,和我们这些蓝黑的打扮形成鲜明对比。我们顿时就自惭形秽,连看一眼都觉不够格。人家是吃商品粮的,父母都是一个小工厂的正式职工。而我们吃地里直接打出来的粮食。那时候还没有绿色食品这个概念。我们之间有着一道巨大的鸿沟,这道鸿沟直到同时考上学后才稍觉弥合。
高考结束,卷铺盖回家,在如释重负的同时,离愁别绪却涌上心头。这种离愁多半是因为向荣。鸿沟就是鸿沟,以后恐怕连远远地望,远远地想,远远地议论,这种可能都没有了。那时候相隔三十、二十里地是很遥远的。遥远的还不止是距离。
现在不同了,对于故乡来说,我和向荣单独远行了。那些企图狗舔油壶的哥们同学们,不管有竞争力无竞争力的,统统隔在了千里万里之外。我和向荣一下拉近了关系,向荣好像真成我什么人了,我似乎具有了某种特权。在火车上时,这种特权思想还很牢固,但到了w市,当看到两个非常帅气洋气的男孩子主动和向荣搭讪,帮向荣提东西时,这种特权思想便土崩瓦解了。我和向荣那点可怜的小关系,能经得起外部世界的冲击吗?
我承认,那个时候我不仅浑身土气,还小心眼儿。
卡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那时卡车的质量真不错,成天在这样的路上跑也不见散架。要不是年轻消化良好,面条早就重见天日了。我用眼角看到向荣几次低下头,捂了一阵鼻子或者嘴巴,但抬起头依旧兴致勃勃的样子。满车的人虽然被迫不停跳舞,也没有一个愁眉苦脸的。天气不阴不晴,不冷不热,九月里仍然湿润柔媚。不像我们北方,这个季节晴天天高云淡,雨天苍茫雄浑。如果说我们那里是一个武高武大的小伙子,而这里就是个眉目含情的小媳妇了。这时候听到有人议论,说,我们是去军校,怎么一个劲往山沟里钻?又有人说,你以为去清华北大?军事学院办的中专班,听着就不正规,住山沟就不错了。那个和向荣套近乎长相帅气的小伙子说,特殊时期,战争需要,把班直接办到具体部队单位,毕了业,从这个门出去,直接到另一个门上班,方便。不过,文凭还盖学院的章。
这些我不太懂也不关心。农村的孩子早就接受了老师及家长的“馒头与窝头”理论,管他在哪里上学,有个非农业户口给馒头吃就行。何况这是军校,军校就应该和地方学校不一样,包括往山沟里钻。山沟也不错,我们那里没有山,一路的景致完全不一样。
绕过了许多山,终于看到铁丝网了,看到持枪的哨兵了,看到“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八个大字了,看到了一个波平如镜的水库。水库夹在大山之间,给巍巍大山增添不少灵气。水库南端细成了一条河流,河流上有石桥,石桥那头也有哨兵。河两边有楼房也有平房,都掩映在树木丛中,只露出些白墙青砖。离石桥不远就是一个平展的操场,操场上有篮球杆,几个穿背心绿裤子的年轻人在打篮球。后来知道这是炊事班战士在两顿饭之间自由活动。
车停在操场上,接兵的梁政委跳下车,手指着河两边说:“到了,西边是工作区,东边是生活区。这个地方叫徐家湾,看到那片水了吗?名字就是从那儿来的。”
我们当然是先到生活区。生活区修的象梯田,一排房子连着一个平面,逐渐往上推。最后的快到半山腰了,是我们的宿舍区。我们是新来的最年轻的,当然住最远最高的,这跟住楼房一个道理。房子的建筑材料是我从未见过的,非石非砖,而是一个方块一个方块的土坯垒起来的,叫干打垒。据说和陕北的窑洞有异曲同工之妙,夏天凉快,冬天暖和。房前屋后种着高大的法桐、高大的核桃树。看起来这个地方有些年头了。
早来的同学帮我们搬行李,其实我们没有什么行李。倒是他们身上崭新的军装,让我们羡慕。很快这种羡慕也没有了,每个人领到了两套的确凉夏装,还有红领章、五角星、一个针线包。我们扔下一切,先把自己武装起来再说。我手扎出了血,但还是没用10分钟就把领章帽徽别好了。据说新兵头三个月不发领章帽徽,我们是军校学员,学员虽说和普通士兵一个级别一样待遇,但应该和普通士兵有所区别吧。否则天之骄子的心态怎么摆平?
穿戴好了马上列队,列队后是训话,训完话再去吃饭,时间十分紧凑,连回味一下定定神的功夫也没有。不过,肚子要紧,肚皮早贴后脊梁骨了。从早上一顿面条到现在,没正经吃什么东西。
列起队来一看,呵,真是不一样,刚才还是杂七杂八的乌合之众,一转眼就是精气神俱有的正规军。
我站在队列里,有种作梦的感觉,迷迷蒙蒙。哦,我是解放军了,一种崭新的我不知道的生活开始了。